《濯玉传》含烁

3、第3章 东海悬玉（一）

　　传言道：
　　烟笼明月照蓬莱，悬玉宫中悬玉楼。
　　远离中原大陆的海上仙山，常年云雾缭绕，渔船在此不辨东西；常有好奇心旺盛者试图出海寻找蓬莱岛，但都无功而返，更有甚者不幸迷失于海上，被风浪吞噬，尸骨无存。
　　而若有幸抵达蓬莱岛，第一眼就会被岛上的悬玉宫所震撼。只见这座轩昂的殿宇上下皆白，走道、砖墙、瓦片好似白银筑基、玉石砌成，而飞檐翘角都装饰着精雕细刻的飞禽走兽，在朦胧的月光下闪烁着盐晶的光泽，好似寒玉仙宫。
　　从最外层到最内层，一共有七重宫墙，每重殿宇都有不同的用途，或是待人接客、或是陈列珍宝，也有供悬玉宫人所居住的宿舍，越往里层机关越多，阵法越难破解，因此就算是悬玉宫的侍卫，都不敢擅闯内宫。
　　在宫主的护卫队里供职的东英，曾玩笑般测算过，从一重殿走到七重殿，若是不用轻功，要花多长时间？每次濯玉都要拿这个笑话他。因为他错误估计了悬玉宫的面积，竟走了整整四个时辰。

　　数月前。
　　七重殿内，避月宫中。一枝桃花抖抖身子，开了满树花苞。花枝斜斜伸入一扇镂空雕刻的楠木窗，花窗内传来言语声。
　　两个人在争执。但比起争执，更像是其中一人赌气般不依不饶。
　　朝屋内望去，一个浅蓝衣衫的少年，额饰一枚水滴状的青玉，正在发脾气。
　　“……我已年过十五，马上就要及冠了……！况且，我只是想去外面看一看，有什么危险的？师尊若不放心，随便让东英、明芜他们几个跟我一起嘛！难道您要把我关在悬玉宫一辈子吗？”
　　那少年便是濯玉。
　　濯玉对面，是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他身着一袭靛蓝长袍，长发松松披在身后；他开口说话时，只听得那声音清润无比，如清风溅玉，透着股无端的风流恣意。
　　那人不管濯玉怎么苦求，都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只等他求累了，说困了，再抽出腰间折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敲，“不许去。”

　　濯玉气冲冲登下避月宫的台阶。房檐上的东英见他从宫内出来，一跃而下。
　　“少主，如何？”东英问。
　　“还不是老样子！”
　　濯玉气得面色绯红，他泄愤般抽出腰间软剑，胡乱抽打了几下。
　　避月宫外种着兰草、蘅芜、白芷，都被他的剑气削成碎片，在空中打转，不过多时，纷纷草屑便落到地上，染绿了月白的石阶。
　　“之前好歹还肯想些借口来敷衍我，这次直接一句‘不准去’就把我打发了。”
　　他越想越生气，几乎想重返宫中，跟谢碧好好理论理论。没走两步，他就泄气了。他根本打不过他师父嘛。
　　东英憋着笑，闷闷说道：“宫主也是为您着想嘛……”
　　濯玉那软剑由数十节链骨组成，抽开一甩，竟像一道鞭子。
　　他直直抽向东英。
　　东英一躲，随即拔出佩刀，同他过了几招。
　　“说什么为我着想，我可听不得这话。”濯玉打了一阵，气也消了大半。
　　“宫主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东英说，“况且，”他偷看了一眼自家少主，瞧见那略显稚气，却美得艳丽的小脸，不由得滚动了一下喉结，“况且……我觉得宫主说得对。那中原武林不比咱们蓬莱，人多繁杂，且江湖险恶，说不准您去了就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濯玉显然听惯了这番话。这东英只不过比他大个五六岁，说教起来倒像外门讲堂的说书先生一样，死板、迂腐，老朽。
　　两人并行穿过避月宫的后院，施展轻功来到五重殿外。此处有藏书阁，也有内门弟子的讲堂、习武场和宿舍。东英平时也住在这里。
　　他们回到卿竹轩，取了点银两，打算去蓬莱外岛的市集上逛逛，一道拱门背后却传来动静。
　　“谁？”濯玉出声道。
　　那动静消失了。
　　俄而，窸窸窣窣的声音愈发大了。其间夹杂着少女说话的细碎声音。
　　“……去呀！快去呀……”“还在等什么？”“你若不去，又要好几日见不到少主了……”
　　一名鹅黄罗裙的少女被推了出来。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看也不敢看濯玉一眼，濯玉正奇怪呢，只听那少女低声道，“少主，这、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一只做工精巧的香囊递到了濯玉面前。
　　濯玉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如此，令你费心了。”他接过香囊，那拱门背后便传来一阵尖叫。
　　鹅黄衣服的少女很快跑远了。东英叹了口气。
　　“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他问。
　　濯玉随手把香囊抛给东英。他歪头想了片刻，微微一笑，“哎呀，不记得了！”
　　那香囊绣工精巧，图案繁复，一看就是花了很久才做成的；里头透出幽香，依稀是沉香、白芷和君药，都是安魂助眠的好药材。
　　这样一个香囊，濯玉竟看也没看一眼。
　　好一会儿，东英脸上复杂的神色才消退下去。他跟在濯玉身后，想到，这样一个人，岂非会教身边爱上他的人，都尝尽甜蜜的愁苦……？

　　蓬莱岛的四周有许多分布零散的群岛，这些小岛面积可观，于是被悬玉宫开发出来，以供附近的渔民生活和贸易。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岛名曰海牙岛，岛上有一集市，就是海牙市集，每天清晨便有小贩在这里摆摊，一直到日落。这些摊贩的大部分顾客都是悬玉宫的门人和弟子，悬玉宫产业庞大，基底雄厚，从不亏待入门的宫人，因此悬玉宫的人出手大方这件事，方圆几十海里的渔民都有所耳闻，就都喜欢在海牙岛上来做生意。
　　濯玉和东英从悬玉宫出来，走了几里路，到了山脚；不远处有一个码头，可以通向海牙、东陵和红玉三岛，这里有艄公撑船，本是给刚入门，尚未筑基，还不会轻功的弟子出岛用，濯玉虽然用不到这些小船、竹筏，但他喜欢坐船游玩的感觉，所以每次都会乘船过河，去往外岛。
　　两人弃舟登岸后，一下就被市集热闹的氛围吸引了。
　　小贩从板车上卸货，支起棚子，摆开摊位；摊位上有新鲜的海鱼、活虾、扇贝，还有采珠女从外海捞上来的珠母贝，一些摊位上挂着一串串长长的干大蒜，碧绿的蔬果沁水而芬芳。
　　还有一些从中原沿海地区来的商人，他们带来象牙，棉布，宝石，火硝，龙涎香，漆器和茶叶等等蓬莱群岛并不出产的东西，货品繁多，琳琅满目，价格有高有低，濯玉是个好美食、好美物美酒的性格，见了新鲜东西就要捡回去，于是一路走一路大手一挥，“都包上”，东英跟在后面忙不迭地付账，不一会儿，他身上就跨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包。
　　但东英知道，用不了多久，濯玉就会玩腻，这些精巧的珊瑚、漆器，珠宝，就都会被丢进仓库里。待到仓库堆满，他就不得不一批批地往外扫，再添新的东西进来。
　　这是他身为侍卫的一项责任。然而即便这位少宫主挥霍至此，宫主谢碧也从未说过什么，甚至东英还曾听到谢碧问他手上钱是否够用，若是不够还可每月再多加些云云，遂觉得有钱人和公子哥这两类人，都是他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的。

　　他们穿过沿海商人的摊位，来到本地渔民摆摊的地方。濯玉晓得这些渔民靠海为生，危险而劳苦，因此很照顾他们的生意。
　　他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摊位上忙活，给鱼浇水。
　　“王叔。”濯玉喊道。
　　那黝黑的汉子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他，“小玉儿来啦？快来，王叔今日捕到好大一条鱼。”
　　他捧出一条二尺长的大鱼，其鳞片鲜红，脊背带刺，鱼鳃一张一合，不停地在王叔手里打挺。
　　“嚯，这么大的真鲷可真是少见。”濯玉笑道，“别担心，我定给王叔一个公道的好价钱。”
　　王叔却大手一摆，把鱼用油纸一包，往濯玉怀里塞。
　　“这是王叔一点心意。公子常照顾我家生意，也没什么可拿来答谢的。这鱼个头大，颜色漂亮，是个体面礼物。”
　　濯玉回头看了一眼东英，似乎在问他这鱼到底该不该收。
　　东英无从表示，但自腰上解下了一个小荷包，塞给王叔身边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王叔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鱼是王叔真心想送两位的，何况就算是买，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濯玉把鱼抱在怀里，劝道：“王叔，小菲鱼也快八岁了吧？八岁的孩子长得快，要吃饭，还要添新衣，你家中父母年岁已高，少不了要额外补贴照料，吃的茶，穿的衣，哪一样不要钱？”
　　“王叔的心意，濯玉收下了。这点小钱，就当是我给小菲鱼做件新衣裳。马上就要到海潮节了，届时悬玉宫的一重殿和二重殿会对外开放，可千万要来玩啊。”
　　见濯玉语气诚恳，而王叔家中确实要赡养父母，又要抚养孩子，正是用钱的时候，便不再推辞。
　　三人又拉了会儿家常，突然，一声急促的呼喊传来：“……王叔，王叔！”
　　一条只能乘坐两人的窄船停在港口，一黄色短褐的青年呼吸急促，“王叔，隔壁村子的张二和鱼娘被海寇抓去了！还、还有好些乡亲也……”
　　“王叔，你认得悬玉宫的人，请你给悬玉宫报个信，我、我怕时间一长，这些海寇刀下不留人呐！”
　　今日是休沐日，悬玉宫的弟子或留在宫中，或去往外岛，海牙集市通常也不会派人驻守，因此这市前广场一眼望去，能前去救助村民的战力竟一个也没有。
　　濯玉当机立断，同那青年说，“事不宜迟，我与你一起过去。”
　　他转身对东英道：“你速速返回，通知春堂堂主带人来支援。”
　　东英应了一声，离开前却犹豫道：“少主，这些海寇多年不曾来犯，今日袭击只怕早有准备，人数众多，少主一人过去属下担心……”
　　说话间，濯玉已倾身一跃，跳上了那条窄船。青年摇着船桨缓缓驶出港口，濯玉大笑道：“那便让我先去会会他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