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玉在怀》边三娘

2、伤心人流伤心泪

　　深夜，一弯弦月遥遥挂在天幕上，清辉洒入少安斋里。

　　庭院里的那株枇杷树，亭亭如盖，肥厚的叶片经过雨水清洗更显葱绿，一阵急风起，树枝摇晃起来，摇曳疏影落于轩窗上。

　　赵忘忧侧身靠在床上凝视着那影子，似入了定久久不动。

　　夜已深，丫鬟们她早早让人下去歇了，只碧荷放心不下她，决意今晚在外间守夜，现下也慢慢没了声，外间偶有虫鸣，衬得这黑夜越发静悄悄的，是个适宜想事情的时间。

　　赵忘忧静静坐着，突然她动了，她起身拉开床里面的约两尺见方的木匣子，里面东西不多，可见一顶虎头帽，十来件小衣服，还有一件短了袖子的小衣，甚至有的衣服上面的针线歪歪斜斜的。这是她知道有了孩子后自己慢慢做的，她对腹中孩儿的到来实在欢喜，只能在床上养胎的时候，她捡起了荒废多年的女红，听老人讲，孩子小长得和地里的禾苗一样一天一个样，就想为孩子多做几件衣服，奈何她的手脚使枪利索得很，对着小小的绣花针竟然处处碰壁，频频见血。她是个倔种，碧荷屡屡劝她这些事她们来做就好，她是不听这话的，硬是和手里的绣花针斗出一番真章来，慢慢的也攒下了这一匣子的成果。

　　赵忘忧低头看着匣子里的衣物，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顶虎头帽上的小耳朵，她无数次在梦里好像看见了她的孩子戴上这顶帽子的憨态可掬的小模样，每次都会笑着从美梦里醒来，心里如吃了勺蜜一般甜丝丝的。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这顶帽子以后再也用不上了。想到这里，那虎头帽表面像蒙了一层雾，看不真切，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又掉了水滴子出来，那泪珠子慢慢滑过她白的像宣纸的脸颊，滚到下颚处砸在了放在胸口的虎头帽上，那声音本来应该听不见的，但是这黑夜实在太静了，真的太静了，直把一颗泪珠掉落的声音像是放大到了装满了整个房间，令人忽略不得，那个失去了孩子，也被永久剥夺成为一个母亲的女人最后的心碎之声。

　　她真的是一个柔顺婉静的女子，纵使哭泣也是这样安静。

　　赵忘忧抱着手里的帽子，目光不知不觉移到了地上那透窗而来的月光，地上的影子随着风摇摇曳曳。

　　又起风了啊，她心想。看着那影子，她想到了院里那株新婚第二天夫君为她栽得那颗枇杷，他不知从何处打探来消息，自己甚爱吃枇杷，费心找了株树苗子栽在院子里，还自鸣得意道：“阿萱，等这棵树长成了，结了果子，你想吃多少枇杷就有多少。”

　　不知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话，那人喜得手舞足蹈，还说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个名就叫小枇杷，惹得她羞红了脸，丫鬟们窃窃笑语。

　　而今枇杷已亭亭玉立，华盖如伞，春末夏初结果，满树黄澄澄的甚至压弯了树枝丫子，他们的小枇杷却连一轮春日都还未来得及瞧见，只来这世上寥寥数日就离开了他/她的母亲，过往的情爱缱绻言犹在耳，他却后悔了，独留下她一个人活在他构筑的情爱谎言里，若不是今日的意外戳破了幻境，她不知还要在这泡沫里守多少日月。

　　现在，她也后悔了，这场七年的婚姻，她真的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了那一步上，才会换来如今的结果。

　　或许那年她不应该和父亲赌气几句就带着碧荷跑出家门，还一路溜达到了滁州去看三年一度的花灯节，更不该遇见山匪劫道就兴冲冲跑上去拔刀相助，救下那模样狼狈的贵妇人，更不该见她护卫丫鬟皆命丧黄泉，就好心和碧荷一路护送她回了江州，与家人团聚。

　　更不应该见色起意，囫囵将一颗心给了那个口里说着一见倾心的风流骗子。千不该万不该，对父亲软磨硬泡让他允了这门婚事，将自己嫁给了他。

　　七年婚姻，她也是真想为他生儿育女，延绵子嗣。后来子嗣难为，婆母虽不明说，到底心里有几分失望，日常的偏方补药送的也越来越多，尽管她喝的难受蹙眉，但每一次为了那缥缈的机缘总是会忍下去。当时丈夫总是在一旁安慰她，甚至还会分她一半的药自个喝了，美其名曰要补大家一起补，夫妻自是要患难与共。当时的甜蜜如今都化为了伤心的薄刃，刀刀入骨。

　　在这高门大户，闲言碎语似那刮骨刀，没有孩子的她只能拼命去学那些贤良妻子的一身本领，管家多年，上下皆叹服她的公正，持家有方是她的微薄功绩，孝顺公婆是她的免死金牌，温柔解语是她对丈夫的寸寸柔情。即使她心里知道江州的夫人们，暗地里讽她是只下不了蛋的母鸡，碧荷听见过几回，每次都要被气得要出去与人争辩，她都把她拉住了，因为这是事实，是她这个女人作为妻子的最大败笔，她无从辩驳。

　　孩子，她的孩子，她是那么欣喜他/她的到来，她都还没来得及去白马寺的神佛面前还愿，她都还没有为她的孩子在满天神佛那里祷告祈福，祝愿她/他健康长乐，幸福的日子竟然这么短暂，拥有他/她的时间那么短，但是这个小生命今天走的时候她也像是半条命都随之而去。

　　她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珍宝，内心大恸，难以成眠。

　　翌日，阴云密布，似有暴雨要来。

　　碧荷提着饭盒走进门里，反手又关上门，不让寒风透进屋里去，将饭盒提到床边小几放下，随后欠身低声唤道：“少夫人，该喝药了。”

　　“碧荷，你把药拿走，我不想喝。”赵忘忧一副生无可乐的样子，声音低落道。

　　“我的夫人，王大夫吩咐了，这次小产实在伤身，纵使您以前的身体再好，这小月子也是一定要小心照料着，您听碧荷一句话，好好喝了这药，养好自己身子再说不是。”碧荷一脸的担忧，软语劝慰着赵忘忧。

　　“罢了，你把药端过来吧。”赵忘忧对这个丫鬟实在无可奈何，听劝道。碧荷闻言，从旁边的饭盒里将那碗汤药小心端了出来，吹凉后慢慢喂给赵忘忧。

　　“少夫人，今早上我就把你写给总镖头的信叫个小厮送出去，脚程快的话，不出一月就能将信送到总镖头手里去。”碧荷边说，边低头吹了吹勺里的汤药再喂给赵忘忧。

　　赵忘忧听了这话，神情松快许多，张嘴接了那口药，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外间传来小丫鬟的欢声通报：“少夫人，少夫人，总镖头来了，都快到府上了。”

　　赵忘忧和碧荷听了这话，主仆两人都呆住了，一时惊疑不定，都在想，这信也才送出去半日啊，脚程再快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从江州到了吴州。

　　碧荷定下神来，连声询问小丫鬟道：“消息可真？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丫鬟小心回道：“真的嘞，门房那边的小厮已经火急火燎去荣安堂那边给老夫人传话了，我也是从厨房那边回来的时候趁机拉住那人，听他说总镖头是专门来看少夫人的，肯定不会有假的，我听到这话就赶忙回来报信了。”

　　碧荷听了这话，略思量了下，打发走了小丫鬟，转头带有疑惑地向赵忘忧问道：“少夫人，按理说，总镖头也没有收到信，肯定是不知您昨日发生的事儿，那今儿怎么会上门来府上？”

　　说得赵忘忧也垂头暗自思虑了起来，心头蓦然想起一事，三月前她刚从白马寺祈福回来没多久，吴州那边突然传来她爹在走一趟镖时受了伤，接到消息的她心急如焚加上那段时日操劳过度，一时竟然晕厥过去，醒来后她就想立刻和婆婆请求回家去照料父亲，不料还没等她说出口，夫君就很是欢喜地告诉她大夫刚刚诊出喜脉，但是脉象不稳需要好好静养，这样一来婆母肯定不会同意她回吴州去，幸好公婆通情达理，知道亲家公出事，急忙派了心腹仆人带着妙手神医王大夫和一大箱珍贵药材去了吴州，替她照料父亲。后面静心养胎的时候收到那边的消息，说父亲虽然伤在了右腿骨，但所幸治疗的及时，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父亲肯定从去的人那里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此番前来，可能真就只是来专程看看自己的。

　　“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少夫人，外边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突然的喧哗打断了赵忘忧的思绪，转头看过去，是刚刚的小丫鬟一脸急切地跑进来，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大喘了口气道。

　　“慢点，慢点，看你这样，着急忙慌的，喝口水再慢慢说，谁打起来了？”碧荷连忙上去给那丫鬟递了杯茶水，问道。

　　小丫鬟接过水一口灌了下去，忙说：“是总镖头和少爷打起来了，就在花园子里，好多人都瞧见了，总镖头一上去就给了少爷一拳，那脸马上青紫了一片。”

　　赵忘忧听了大惊，急声问道：“我爹是怎么和那浑人打起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小丫鬟脆声噼里啪啦回道：“少夫人，我听那些人说，总镖头带了好多礼品到了府上正准备先去荣安堂那里见见老夫人的，走到半路上，不知道怎么连荣安堂也不去了，就怒气冲冲地转身往我们家祠堂那边去了，还没走过去，就在园子里遇上了少爷，二话不说，拎起拳头就砸到了少爷身上，然后就，就打起来了。”

　　“唉呀，总镖头肯定是听到了些碎语，上去给您出气去了。”碧荷听了，只觉心中出了一口大气，转过身来对着赵忘忧颇有些喜滋滋地说道，“这少爷啊，活该挨上这一顿老丈人的铁拳，做错了事还想轻飘飘跪个祠堂就过去，天底下啊就没这样的好事儿，要我说，少爷这顿打挨得......”不冤两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赵忘忧给打断了。

　　“碧荷，快给我收拾收拾，我们去园子里看看，免得真出了事。”赵忘忧打断了碧荷越发说的没边的话。

　　“少夫人，你还在坐小月子，要不还是不要去了吧，见了风就不好了。”碧荷有点犹豫地劝说着。但是看赵忘忧一脸的坚决，她只好改了个话头，“那夫人还是披上那件狐皮大氅再去园子那边吧。”

　　赵忘忧点头应允，让她把那件狐皮大氅拿过来披上，三人就出了少安斋，往园子急忙走去。

　　天黑了，我在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