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平阴送客

3、第 3 章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断走到哪，花无序跟到哪，他走东，他绝不向西，有时，沈断一觉睡醒发现花无序没了人影，大喜，便走出驿站，运起轻功，飞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落了地，又在一个转角遇到花无序，偏偏这人还故作惊讶道：“又见面了，沈兄，我们真是有缘。”
　　沈断：“……”
　　后来次数多了，沈断也就麻木了，不再理会他，任他在一旁聒噪。
　　这日，沈断走在城郊的小路上，花无序依旧在一旁喋喋不休。忽然，山林间飞来一柄暗器，花无序向后仰身，那飞刀便擦着他的衣领而过。
　　沈断在一瞬间出刀，打飞了飞刀，飞刀钉在树上，树皮肉眼可见地腐烂了一大片。
　　花无序看着那飞刀，笑了笑:“这暗器还淬了毒，沈兄，你惹了什么人啊？”话音未落，林间飞出一个黑衣人，短剑直击他面门。
　　沈断在一旁冷眼旁观，嗤笑道：“是你招惹了什么人吧？”
　　花无序只是躲闪着黑衣人的攻击，却不还手，在剑尖即将碰到他时闪身躲去，看着很险，其实他游刃有余，像猫捉耗子一样。他还惊慌地喊道：“沈兄救我！”
　　闻言，沈断立刻退后一大步，脸上露出嫌恶表情，恨不得帮着那黑衣人一起揍他。他下意识从怀中掏出把折扇来，直到被冷风吹了满面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看戏时必须拿把折扇扇几下来故作高雅，显得自己飘逸出尘，这当王爷时养出来的坏毛病，竟还带在身上，他收了折扇，塞回怀中。
　　花无序看到沈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深感痛心，不满地“啧”了一声，然后随手打出一掌，那看似一直站在上风的黑衣人便被拍在树上，慢慢滑到地上，不动了。
　　花无序得意地转过身去看沈断，那人神情中带了一丝震惊，虽转瞬即逝，但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带了些自嘲道：“怎么？我会杀人，沈兄很意外？”
　　沈断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刺痛了花阁主敏感脆弱的内心，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衣人尚在小幅度抽动的手指，道：“我只是才发现，暗阁阁主的动作这么不干净，下次有生意也不找你们做了。”他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刺向黑衣人的胸口，那人便没气了。
　　沈断突然意识到什么，可笑地看向花无序，嘲笑道：“你会杀人有什么好意外的？你一个杀手组织的头头，我还指望你手上不沾一滴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笑话，他自己的手上都不干净，还有脸意外？况且，他又不是没在暗阁里呆过。
　　暗阁成立近两百年，逐渐从一个鲜为人知的小阁发展成如今规模，屹立武林，连朝廷都忌惮三分的杀手组织，从一开始只是几个亡命徒用杀人放火来赚钱的勾当变成一个有纪律，等级森严，阶级明显的组织，制订了必须遵守的规则，明白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知道什么生意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有名震江湖的高手，也有无名死士。既入暗阁，就要舍弃原来的姓名，由自己或阁主取一个代号作为称呼。暗阁百年不倒，高手如云是一个原因，而更多则是因为它中立的态度，不结盟，不合作，不拉拢江湖门派，不亲近王侯将相，并不是所有人的命都能拿钱来衡量，甚至还为此建立了“会审堂”来商讨有些生意该不该做。
　　暗阁中的高手，成名后再加入的很少，大多数的是从小培养，阁主或长老等人物，若遇到天资不错的孤儿，可以带回阁中抚养，其实与那些名门正派收弟子是一个道理。这导致每任阁主都格外喜欢往阁里捡孩子——反正也不是他养。虽然曾有个代号为“鬼”的孩子杀了阁主后叛逃，但仍阻挡不了历任阁主突然泛滥的爱心。
　　花错杀便是其中一位，而且爱心特别泛滥，以前的阁主最多捡回五个，他倒好，加起来前前后后捡了十几个，花无序是一个，沈断也是一个。
　　沈断的母亲只是一个妓子，是天子下江南后去寻欢时看见的头牌，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清妓，天子当晚一掷千金买来美人春宵一刻，便是这露水情缘，才有了他。怀孕后，楼中的姐妹劝她母凭子贵，她却摇了摇头，深宫凶险，她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她的孩子平安长大。
　　可世事无常，五岁时他与母亲在闹市中来散，走来走去，找不到母亲，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却被花错杀找到了。
　　花错杀见这么个小瓷娃娃便喜欢的紧，得知是与母亲走散，便立刻派人去寻他母亲，可寻到时，已是一个月后，母亲本就病疾缠身，与他走丢后，日思夜想，旧疾复发。可怜这么个红颜佳人，竟这么早就去了。
　　于是花错杀就名正言顺把他捡了回去，悉心教导。沈断第一次杀人是十四岁。到底是个杀手组织，明面上讲再好听，也是要靠杀人过活，十四发出阁杀人，是规矩，毕竟谁会对一个乖巧孩子抱有戒心呢？阁里教得好，孩子们杀完人后照样洗洗手准备开饭，在他们心中，杀人与其他行当没什么不同，只是要很多很多钱才能动手罢了。
　　人命，不过草芥。
　　后来，天子午夜梦回，又忆起当年这段露水情缘，割舍不下，便派人去寻，只是佳人早逝，但顺藤摸瓜找到了沈断，爱屋及乌，就接回宫中。
　　沈断走得早，再加上花错杀神出鬼没，对他印象并不深。在他的记忆中，花错杀总是披头散发，一袭张扬的朱红长袍，他好酒如命，手上总提着壶酒，那酒似乎是他自己酿的。一身酒气，那酒壶比他的剑还离不了身，每次动手杀人前，也总要来上这么一口助兴。
　　花错杀总时不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指点指点他的刀法与轻功，闻着那一股酒气，沈断便知道是他来了。神出鬼没这一点，花无序倒是青出于蓝。
　　花错杀此人极不靠谱，似乎每时每刻都带了些醉，哪里像个肃穆的杀手组织头头，分明是个嗜酒如命的江湖浪客。
　　记得有次副阁主去他房中汇报事务，那人似乎又是宿醉，倒在桌上。见有人来，花错杀挣扎着看了一眼又闭上，易水在一旁行云流水地开始汇报本月的各项开销，末了花错杀头都没抬一下，似乎还睡得更香了。
　　易水深呼出一口气，道：“阁主，本月开销比上个月又多了五十两。”
　　花错杀迷迷糊糊地回道：“嗯。
　　“饕餮与居归又打起来了，损坏房屋，花了二百一十两才修好。”
　　“嗯。”
　　“闲云买了把新琴，一千两。”
　　“嗯。”
　　“长青又把小青鸟弄哭了。”
　　“嗯。”
　　“野鹤去偷你酒了。”
　　“嗯……嗯？！”花错杀蓦地直起身，朦胧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清醒，他站起身，“这臭小子，反了他了……”他步履蹒跚，像个百岁的老人。
　　花错杀左脚绊右脚，一个不慎，向后倒去，易水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没有造成暗阁阁主躺在地上的悲剧。易水刚想开口骂他，就听见耳边均匀的呼吸声。
　　当时刚好路过阁主房间的居归表示，一向寡言少语的易副阁主第一次用怒不可遏的声音吼道：“花错杀！你下次再敢喝成这样你就死吧！”
　　这事一度成为阁中口口相传的趣事。
　　花错杀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任务目标难缠的时候，那股酒气就很让人安心，他会把烂摊子收拾好。他那酒做的脑子却也会记得每个孩子的生辰和喜好，即使在外地执行任务也会差人送回生辰礼，出差回阁也会带点好东西回来，被孩子们围住的那一刻，他就真的只像个普通的父亲而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即使花错杀很不着调，但暗阁依然没有在他手中衰落，暗阁依然是个人人心知肚明却不会在明面上提的名字，暗阁的联络方法，暗阁到底在哪，依然不为人知，找他们做生意只能看运气，可能在酒楼，可能在废宅，也可能在人多眼杂的风流地，可能今天还在，明天就不在了，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也可能突然找上门问要不要做一笔生意。
　　暗阁，像它的名字一样见不得光，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