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有幸同日生》云镜

3、003 路人甲

　　伴随着场记响亮的打板声，孟中豪在古装武侠剧《御剑山庄》的戏份正式开拍。
　　距离他再次见到郁云边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他重新拿到了演员证，签了一份只有两页纸的合同，以及只有半张纸的所谓剧本，上面统共十几句台词，其中几句还都是“遵命”“是，大师兄”“弟子听命”这样简短到不能再短的台词。
　　他饰演的角色虽然有名字，叫做逸风，但全程都是昆仑派师尊和郁云边饰演的大师兄宋翦的背景板，要么站着不动，要么群像打戏，真拍出来观众未必能看清楚他的脸。
　　可能有那么几个镜头会给他特写。比如其中一幕，郁云边饰演的大师兄宋翦被剧中的大反派打伤，作为师弟的逸风会跑上前接住摔倒的宋翦，一脸担忧地喊了一声“大师兄”。
　　还有大结局男女主角辞别江湖各派打算隐居，最后轮到昆仑派，也就是郁云边饰演的宋翦，宋翦作为神情男二目送这对佳偶的背影，昆仑派弟子上前催促他返回昆仑山，孟中豪拿到的台词说明这个弟子就是他饰演的逸风。
　　这些就是他跟郁云边唯二的对手戏，拍出来估计都不到一分钟。
　　但是孟中豪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句台词，倒背如流，三天时间他窝在酒店房间，用了各种神情、语气去演绎即将到来的唯二戏份。

　　并不是他不喜欢出门，而是他舍不得出门。
　　他的房间就在郁云边的对面。
　　郁云边在南，他在北。
　　这完全是他未曾预料的惊喜。
　　生日那晚他回到酒店，刚走进房间还未锁上房门，就听到郁云边的经纪人姜珂的声音，似乎跟郁云边在走廊里起了争执。
　　郁云边叫姜珂先回去，说他今天累了不想跟公司师妹为了上一部剧连线直播，毕竟他俩根本没什么对手戏。
　　孟中豪不敢出门，贴着门缝侧耳听，但是他们俩只说了这么几句，然后斜对门的房间电子锁开启，歪着头的孟中豪冷不防撞上了侧脸看过来的郁云边的目光。
　　郁云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群演居然住在同一层的隔壁，毕竟房型类似，价格更是接近，一般的群演根本住不起。
　　但他只是礼貌地笑笑，主动打了个招呼：“你好，师弟。”
　　孟中豪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他张了张嘴，努力好几次，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郁云边大约是真累了，也不欲探究孟中豪为何这般没礼貌，进屋后轻轻关上房门隔绝了视线。
　　孟中豪好半天才想起来关门。他将脑袋抵在门板上，邦邦磕了两下，心里责怪自己的笨拙。
　　房卡还没有插进去，室内灯无法开启。
　　黑暗之中，孟中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

　　第二天下午他出门跟着樊哥办好了演员证，之后没再出过门。
　　饭菜是叫人送进来的，锻炼也没去酒店楼下的健身房。他看电视不开声音，走动时放轻脚步，从早到晚留意对面的动静。
　　郁云边早上六点就出门了，下午两点钟回来，五点钟又出门，晚上十一点多回来；
　　郁云边早上五点半出门，晚上十点钟回来；
　　郁云边早上六点十分出门，下午四点钟回来，晚上七点钟又出门，一直到次日凌晨三点钟才回……
　　孟中豪听得认真，但始终不敢打开门看一眼。

　　孟中豪身在剧组片场，拍摄他的第一场戏，昆仑派弟子寻找此前下山的大师兄，偶遇大反派的手下围攻男主角，一场群像打戏。
　　早上六点半用早餐，七点出门，七点半赶到剧组片场指定的化妆造型工作间，八点钟换好衣服拿到属于他的佩剑，九点才轮到他化妆，正式开拍已经到了十一点。
　　七月的早上十一点能把人晒晕，刚化好的妆面在外头站了十几分钟就废了，孟姐的徒弟晓雯负责给他们这些特别群演补妆，同样热得满头大汗。偏偏这几个昆仑派弟子平均海拔183，晓雯一米六的个头不得不举着胳膊，把她累得时不时甩两下。
　　轮到孟中豪时，他下意识岔开腿来了个劈叉，把晓雯吓了一跳。意识到孟中豪降低高度是为了方便让她给补妆，晓雯笑了一下，临结束给了他一张面巾纸，还告诉他擦完汗湿纸巾该扔到哪里。
　　天热，拍摄打戏费劲儿，导演郑强火气也大。
　　男主角周恒是电影学院出身，演技不错，可惜身手太差。他饰演的男主角，江湖少侠是个武学奇才，但他本人身板太僵硬，别说劈叉，抬腿都只能抬一半。折腾好半天，拍摄效果不如意，连累着群演跟着挨骂。
　　“干嘛呢你们！镜头跟上！威亚给他们绑好，先拍这边！”郑导大吼。
　　意思是先拍他们这几个昆仑派弟子和大反派手下。
　　孟中豪擦掉脖子里的汗，随手一抛，纸团稳稳当当落进五米开外的垃圾桶，也成功把提着衣摆走过来的郁云边吓一跳。
　　郁云边还是上次那套衣服，层层叠叠，飘逸如仙。
　　不过别人都是冒汗发热显得妆面油腻，他却是淡妆上阵看着清清爽爽。
　　孟中豪尴尬无比地收回右手，在后背蹭了两下。郑导还在催，他不敢耽误，冲郁云边弯了弯腰表示歉意，转身飞奔而去。

　　“好，一二三，起！”
　　威亚吊起来，足足十几米。四个昆仑派弟子还要表演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动作得潇洒飘逸，还得整齐一致，递出去的剑尖都得保持一个方向，不能参差不齐。
　　另外三个昆仑派弟子据说都是特意找来的表演学校的学生，模样相当周正，表情也到位，可就是适应不了吊威亚，不是抬脚不利索，就是落地不稳当，一连拍了三遍还不过关。
　　郑导离开监视器屏幕，拎着大喇叭跑到一旁冲武术指导喊：“最左边那个再来一遍，叫另外三个看看他怎么做的！”
　　孟中豪还在偷偷擦汗，就再次被吊了起来。
　　另外三个昆仑派弟子在下面仰脸看他。
　　“一二三，放！”
　　一道灰白色的身影，一抹反光的剑影，凌风而落，半空中如惊鸿，落地如苍鹰，潇洒且有力。
　　孟中豪的剑尖在落地后要对准大反派弟子的心口，而此刻他的剑尖一分不差地贴着那个群演的心口处，随着摇臂的升落，镜头对准，那个饰演大反派弟子震惊无比的神情也被捕捉到。

　　“卡！”
　　随着场记的喊声，导演走过来，顺手把旁边围观的男主角周恒也喊上，指着孟中豪对他们说道：“一会儿就照着他这个标准，动作一定要自然，干脆利落知道吗？！”
　　然后他们又拍了三遍，才终于达到郑导的要求。
　　那三个饰演昆仑派弟子的头一次拍戏，又热又累，又怕挨骂，好不容易过关，赶快聚到阴凉的地方休息。
　　室外没有空调，唯二的冷风机一个对着导演他们，一个在男女主演那边，他们也不敢贸然靠近。
　　接下来是男主角和男二号现身，联手击退几十个反派弟子，只不过换了个角度拍他们从天而降。
　　孟中豪慢慢后退，抬脸去看不远处准备被吊起来的郁云边。负责郁云边威亚的两个威亚师傅正在调整钢丝绳，而郁云边在师傅的示意下比了个OK的手势。他旁边的男主角周恒扯了扯钢丝绳，也表示OK。
　　但是孟中豪皱起了眉头。他想也没想，径自走向威亚师傅。
　　“师傅等一下好吗？”孟中豪伸手指了指郁云边，“绳子角度不对，他落在房顶之后会站不稳，然后降落的时候容易撞到屋檐……”
　　两个威亚师傅转头看向他，先是目瞪口呆，之后冷下脸来。
　　那模样像是要骂出来——搞笑的吧？被导演表扬了一句就把自己当专家，居然指导起他们这些专业的来了！明明计算地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让男二号站不稳？除非男二号自己不会配合！
　　孟中豪神色凝重，语气也有点儿急：“先别动可以吗？真的容易失误。他现在……”
　　“干嘛呢你？”其中一个威亚师傅没好气地嘀咕，“显摆什么？你厉害你来呀！”
　　大概是没其他人说话，他们的争执声显得格外响亮，传入了郁云边还有周恒的耳中。
　　郁云边看过来，清冷的目光落在孟中豪略显焦虑的面容上。
　　周恒晒得脸发烫，有些不耐烦：“不是准备好了吗？”他嗓门大，带着怒气，一嗓子吼得满院子的人都能听见。
　　郑导从监视器那边探头，抬手示意开始。
　　孟中豪阻拦不及，威亚师傅已经开始拉起钢丝绳后退。几秒钟后，在孟中豪担忧的眼神中，郁云边被吊到房顶上空，然后身形晃了两晃，没踩稳，因为离得远不是很明显，接下来的动作未被叫停。钢丝绳收起，他举剑往下掠，却因为长度多了少许，整个人倾倒，一只脚擦着屋檐，绊了一下，落地的时候身子晃得更厉害。
　　另一边的周恒身姿明显不够大侠范儿。
　　这一条无法采用。
　　郁云边的生活助理和剧组场务赶忙过去看他受伤了没。孟中豪知道他没有，所以没有上前，但眼中难掩担忧。
　　大热天的，多拍一条就多受一份罪。
　　郁云边还以为是自己的失误，双手合十冲周围的工作人员表示歉意。
　　两个威亚师傅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郁云边这个角色宋翦因为在之前的戏份里右手受伤，这场戏是左手拿剑的，他转身时与往常习惯不同，所以才会导致些许偏差。
　　他们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孟中豪，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敢吭声。
　　重拍一次，威亚师傅悄悄调整角度。这回郁云边表现还不错，导演随口夸了一句。郁云边往孟中豪这边瞧了一眼，弯起嘴角微笑，好像是在说感谢孟中豪方才的指导。
　　但是这条也没过，因为周恒落地的姿势太僵硬，还差点儿误伤对面的配角演员。

　　一次次打板，太阳也越升越高，所有人的耐心都逐渐耗尽。就连最有耐心的郁云边都累得忍不住跟生活助理要水和小风扇，休息了几分钟。
　　郑导让周恒单独试了一次，依然达不到他要的效果，瞧着周恒自己也不在状态。郑导压下怒火，让他先把落地后的近景拍完。
　　“那剩下的戏份怎么办？删掉，还是找替身拍？”周恒拍完坐在冷风机前面，有气无力地问。
　　旁边的郁云边听到后笑容慢慢消失。
　　删掉，意味着属于郁云边的高光戏份没了一个。找替身，意味着他跟男主角一起的精彩戏份也不见了一个。
　　周恒所在的公司是投资方之一，他自己又是公司的一哥，他有这个话语权。
　　郑导看看在不远处晃悠，时不时偷偷向这边瞅一眼的孟中豪，忽然笑了起来：“这样吧小周，找个替身拍吊威亚的部分，不然戏份连不上。”他站起身，冲孟中豪招手：“哎，小伙子，你过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孟中豪的身上。
　　孟中豪看看左右，确认导演在叫自己，大步流星走过来。他手中还提着长剑，走动之际衣摆飘动，龙行虎步，器宇不凡。
　　简直不要太有范儿。
　　说起来，周恒长得也算俊朗，在一众小生里格外出色，只是比起孟中豪，少了那么几分少年侠士的味道。
　　孟中豪站到导演跟前时，周恒假装不在意似的拿起手机看，耳朵却听着他跟导演的对话。
　　“一会儿你给周恒当个替身怎么样？拍的时候尽量拍你的背影，头部以下，免得穿帮。但是工资会给你额外加上。”
　　“……可以。”
　　“那去换衣服吧——小孟，抓紧时间给他改个妆，照着周恒改——对了，你叫什么啊？”
　　“……孟中豪。”
　　“哦，对，孟中豪，本名秦豪是吧？”
　　“嗯。”
　　郑导忙着重新安排场景，化妆师孟姐一溜小跑过来，拉着孟中豪往临时化妆室跑。
　　孟中豪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神情略显不安。
　　所有听到他跟导演对话的人都以为他在看男主角周恒，似乎怕周恒为此生气。但孟中豪看的是坐在周恒旁边，眼睛看着他，却把他当做一个幸运的普通工作人员的郁云边。
　　即便有加戏，孟中豪依然是个小角色，是郁云边演艺生涯中的一个路人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