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有幸同日生》云镜

10、010 栀子花

　　两个人加上好友之后，并没有任何交流。
　　孟中豪不知道把郁云边的朋友圈翻看了多少遍，有些文字他甚至能背出来。夜深人静时当他又一次点开郁云边的朋友圈，不敢留言，不敢点赞，越发觉得自己跟狂热的私生粉没什么区别。
　　郁云边朋友圈发得不多，大部分是日常生活的随手拍——影视城的建筑一角，池塘里的锦鲤，道具师傅精心制作的折扇，路边的小野花，粉丝送的蛋糕，剧组杀青照，偶尔会有一两张养在花盆里的栀子花的照片。
　　栀子花应该在他北京的家中，从最开始小小的一团，到长高一寸两寸，再到开花，然后花叶枯死……郁云边在朋友圈里发誓再也不养栀子花，但最后还是又买了一盆。根据他所发的内容，孟中豪猜测他额外给了定期上门清洁卫生的阿姨一笔费用让她帮忙浇水照顾那盆花。
　　栀子花是有点儿难养，孟中豪在美国的时候也试图养过，可惜他天生不是养花草的料，不管买多少盆，最终那些栀子花都变成了肥料。
　　第一次微信沟通，是一个多月之后孟中豪在剧组的工作结束，他离开剧组的那一天。
　　当时他在收拾行李，手机突然有消息声。
　　孟中豪打开APP之后，盯着那个栀子花头像右上角那个鲜红的数字1，愣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点开。
　　消息来自郁云边——“你已经离开了吗？”
　　孟中豪赶紧回复——“还没有。郁哥您找我有事吗？”
　　发送之前，他想了想，删掉最后那句话，改成“还没有。我三个小时后的飞机”。
　　“之前忘了问你，工作结束去哪里。如果你暂时没有别的事情，要不要回之前那个酒店？有一个面试我想推荐给你。”
　　孟中豪愣住。
　　不等他回复，郁云边的消息又发了过来：“不管是《御剑山庄》还是《天门》，承蒙你教会我很多，我一直在想怎么回报。刚好有一个不错的剧本，还是郑导的戏，他跟我聊天的时候提到有个角色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我就跟他推荐了你。”
　　孟中豪心中怦怦跳，迟疑了一会儿，他开始飞快打字——“谢谢郁哥，我一定争取面试成功。”
　　“不用谢，我只是提了一下。虽然郑导也非常认可你，但这部是民国剧，可能需要现场试妆试戏，具体面试结果靠你自己啦。”
　　郁云边发了个具体时间给他，在两天后的12月25日圣诞节，地址是孟中豪初回国来到影视城下榻的那家高档酒店。
　　但是郁云边在天门的戏份因为照顾到一众影视圈前辈演员的行程，拍的断断续续，杀青要在12月底。
　　孟中豪把郁云边发来的信息反复地看，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坐在床头，捧着手机，咬着下唇无声傻笑。
　　幸好一起住的配角演员不在，否则看到他这副傻乎乎的表情，一定会打趣说他陷入了热恋状态。

　　孟中豪本来就打算回之前的影视城，这下也省去了退机票重新买的麻烦。飞机落地后他回到那个酒店，第一时间把自己的个人资料给剧组发过去，然后好好休整了一番，打算以最佳的状态去见郑导和其他参与面试的工作人员。
　　圣诞节那一天早上，他特意打理了发型，从原本偏复古港风的中分梳成斜分的大背头，颇有几分民国时期富家少爷的浪荡不羁。
　　剧本他拿不到，但郁云边透露过这个角色是男主角的弟弟，前期是不学无术招猫逗狗的花心二少，后期成长为一个照顾全家老幼、守护男女主角信仰的大商人。
　　孟中豪已经非常熟悉剧组面试的一套流程，再次见到郑导他表现得泰然自若、言行得体。郑导有自己的固定班子，这部剧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御剑山庄》的老熟人，孟中豪本人这张脸就格外加分，大背头西装的模样一眼就抓住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更何况他的年龄再合适不过了。
　　连续两天，孟中豪配合剧组试了五六套戏服，甚至稍微修剪了发型，跟几个年轻女演员也轮流搭过戏，最终被敲定饰演这部剧的男二号，角色名字叫做冯傲先。
　　冯傲先的哥哥叫做冯文昭，表面上的身份是富家大少，暗中的身份是地下党员。
　　直到签合同，孟中豪才想起来问男主角是谁来饰演。
　　听到他问话的郑导似乎有点儿哭笑不得：“怎么？他推荐你来的，你居然不知道？小郁儿啊！”
　　孟中豪顿时懵了。
　　郑导开始拉着他唠叨：“咱们《御剑山庄》杀青三个月了，初剪早就完成，招商非常顺利，有超级大品牌赞助……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没让小郁儿当主角，他表现太好了。不过男二也好，角色适配度更高更容易走红。不是我吹哈，这部剧是近几年最有武侠范儿的武侠剧！爆红预定！还有你这小子，别看戏份少，到时候话题度肯定不小……这张帅气的脸还有这么好的身手，哪个剧组不抢着要？我本来打算给你留个配角练练手。11月项目开启的时候我先问了小郁儿，他跟我推荐你饰演男二号，我寻思着也挺好，大胆一试嘛，我相信你能行……”
　　原来，郁云边早就把他推荐给郑导了。
　　男二号这么重的角色，一般不会轻易让未出名的非科班出身的新人饰演。郁云边建议郑导让孟中豪饰演男二号，足以说明他对孟中豪的信任。
　　“咱们这部新戏打戏不太多，但是有几场打戏也很重要……”
　　“是，郑导。我会跟……郁哥一起努力。”
　　“嗨，从师兄弟变成亲兄弟，关系更亲密，等到开拍的时候你跟小郁儿好好配合，这次咱们剧组可不会有什么抢戏的风波传闻了。你跟小郁儿都不是爱闹事儿的脾性。”
　　郑导对这个结果尤其满意。
　　女主角也顺利签下了拿过最佳新人奖的女演员李晗，万事俱备只等明年1月初开机。

　　孟中豪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在签完合同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郁云边。手指头在键盘上敲打半天，最后他又把打好的一大串文字删掉。
　　他平复好心情，中规中矩地给郁云边发了一句话——“郁哥，我拿到角色了，非常感谢你的推荐，我会加油的。”
　　三个小时后，他洗过澡照旧打开电视调到熟悉的电视剧画面，降低音量，一边做日常锻炼一边看电视。
　　中间休息四次，他拿起手机点开APP看了七八次，终于得到了郁云边的回复——“知道了，二弟。”
　　孟中豪坐在床头，缓慢拿起毛巾擦去额头的汗水，脸上的热度始终难消减。
　　以后，他要习惯喊郁云边为“大哥”“哥”。
　　“大哥救我救我！”大哥别打我我知道错了……”“大哥给点儿零花钱好嘛？”“大哥带我去带上我！”“大哥你看看她呀！”“我大哥呢！我大哥在哪儿？！”“大哥是我最敬佩的人……”
　　“哥~我疼死了~”“哥~别看书了陪我去逛街吧~”“哥~别老是在外人面前骂我行不行~”“哥~买辆车给我~” “哥~我想要你手上这块表~好嘛好嘛~”“哥~我好饿有没有什么吃的~” “哥，活着回家……”
　　冯家二少虽然不务正业，但对大哥自始至终尊敬有加，时不时还要撒娇卖萌，兄弟俩从未因家产、感情、信仰等等生过龃龉，两人之间的互动搞笑也温馨。
　　这些剧本里的台词，在孟中豪的脑海里也有着别样的意味。

　　开机还有十几天的时间，郁云边暂时还在《天门》剧组，就算回到南方的影视城孟中豪也没有在剧组外约见他的借口。
　　孟中豪不想天天闷在酒店里。
　　临近新年假期，妈妈又一次打来电话，询问他是否有空一见。孟中豪以跟朋友外出游玩的借口推辞了，又听到妈妈说已经将之前的生活助理辞退，想到这个生活助理曾经如何阴奉阳违害得自己流落街头，孟中豪心头烦闷，索性买了张机票前往异国度假。
　　那个以旅游业知名的国家不需要签证，他选择了一个不太热门的海岛，酒店也是特意挑选过的高端民宿。暂时没有任何名气的他无须顾虑会被人认出来，但他也不喜欢休假的时候有太多游客。
　　他喜欢在人少的海边慢慢散步。

　　12月29日傍晚，孟中豪在民宿放下行李，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步行前往几百米开外的海滩。这一片据说是民宿私家所有的海滩，向来只有住宿的游客才能进入。
　　他踩着黄昏的影子在海滩上慢慢踱步，放松心情。
　　从6月30日到如今，他忙碌数月，不是在影视城就是在荒郊野地，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时刻。
　　整片沙滩笼罩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12月底的热带异国不再燥热，海风带着一股凉爽的咸味儿，浪花柔和地拍打在洁净的沙滩上，将他留下的一串脚印磨平。
　　他穿着灰色夹子拖，黑色长裤，白色衬衫，因为头发容易被风吹得遮盖眼睛，他索性找了根黑色皮筋在头顶扎了个小揪揪。
　　无论从背影还是从正面看，都像独自出行的大学生。

　　沙滩尽头是一片礁石，有一些人影晃动。礁石高处的人忙忙碌碌，举着通话器的，拿录音设备的，抬灯光道具的，拉扯电线的，再远处的另一个大石头上面，有一套摄像设备。
　　原来这是一个剧组在这边取景拍摄。
　　孟中豪能听懂简单的这个国家的语言，方才出门的时候听到两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好像有什么BL演员入住民宿，在附近拍摄一部电视剧。孟中豪只知道那是当地的演员，没想到他们的拍摄地就在民宿几百米远的沙滩上。
　　他已经离得很近了，再往前走，可能会影响到剧组拍摄。
　　孟中豪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临近的礁石之间传出一声呻/吟。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剧组工作人员不小心落水，急忙奔走几步踩着海浪绕过半人高的礁石，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
　　孟中豪愣了两秒钟，赶快低头移开了目光。
　　借助礁石遮挡，方才正在忘情热吻的两个男子也被突然现身的孟中豪吓了一跳，急忙从没过膝盖的海水里站起身，相互搀扶着面向孟中豪。
　　那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成熟些，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另一个年轻靓丽，二十出头的模样。两个人容貌姣好，脸上带着淡妆，想来就是这部剧的演员。
　　成熟些的那个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放在年轻男孩的腰间，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神情冷漠且警惕。年轻男孩正偷偷地将歪歪斜斜露出半个肩膀的衣领扯好，紧张地舔了舔之前被咬得略显红肿的下唇，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成熟些的男生说了句外语，孟中豪没有听懂，但他从对方的表情中猜测出来。
　　他笑了笑，用英语回复对方：“May you both be in love forever！”他用手指在嘴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意思是自己不会随便说出去，然后转身走开。
　　身后传来成熟男生低沉的笑声，和年轻男孩带着羞怒的娇憨的抱怨——“Hia~”
　　他们两个开始用绵软的当地口音低声交流。
　　孟中豪走出几步远之后，礁石上传来工作人员的呼唤，似乎在找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个应该叫做“SEA”。
　　礁石中，成熟些的男生大声回应。孟中豪没听懂。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响声，礁石那边两个人窃窃私语。孟中豪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瞥见成熟些的男生率先爬上高一些的礁石，然后伸手把年轻男孩拉了上去。他们两个没再牵手，但相互搂着肩膀，依然非常亲密。
　　确定走出剧组的拍摄范围之后，孟中豪坐在海滩稍远处的椰子树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发呆。
　　此刻他满心羡慕。
　　他羡慕这个国家对同性有相对宽容的态度，更羡慕方才那两个男生找到所爱并且可以一同工作、陪伴对方。
　　也许他们不能公之于众，可是他们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陪伴在彼此身边。万种瞩目之下隐藏爱意固然辛苦，但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可以坦然携手走在阳光下。
　　这对孟中豪来说，想都不敢想。
　　牵手、相拥、接吻……和郁云边一起做这些事情，是孟中豪这辈子都不敢贪求的奢望。

　　孟中豪每日外出游玩，并没有跟住在同一家民宿的异国剧组碰过面，只是新年到来的倒计时那会儿，他听到民宿楼上楼下一阵喧闹，似乎有很多人一起在大声倒计时。
　　民宿房间的隔音还算可以，之后他只听到有人嚷嚷着什么，然后一群人涌上楼的脚步声。
　　新年的第一天，阳光灿烂，孟中豪窝在房间消磨大半天时光，决定吃过晚饭去沙滩上散散步。
　　暮色降临，临出门时，民宿工作人员敲响房门，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用不熟练的中文跟孟中豪沟通，说是剧组的人临走时送的，因为昨晚他们聚会有点儿吵闹，希望他不要介意。
　　孟中豪拿回房间后拆开，发现是当地一款品牌香水。巧合的是，包装盒上的花卉图案正是栀子花。
　　另外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谢谢”，和一个“SEA”的落款。
　　原来是那两个男子的赠礼。
　　香水以栀子花为中调，清新淡雅，像阳光明媚的花园里飘散着奶油香，正如郁云边给他的感觉。
　　孟中豪没有拆开包装，他将这份赠礼放进行李箱，打算带回国。
　　来到沙滩上，月光已经洒落。澄澈的淡蓝色夜空与远方墨蓝色的海面融合成一条线，银白色的月光笼罩四周，轻柔翻滚的浪花已将白日里游客们留下的脚印磨平。由近及远，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细软的海沙。
　　孟中豪入乡随俗，这一晚穿的是当地风情的花衬衫和白色休闲裤，打着赤脚。
　　他慢悠悠地踩着水花，走向稍远处的礁石。
　　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抬手撩了一把。抬眼时发现有个年轻人从前方不远处的民宿独院门口走出来，一袭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白色休闲裤，同样赤着脚。
　　对方没有留意到孟中豪，月色朦胧，他往这边瞟了一眼就转过脸，径自踩着水花走在沙滩上。
　　孟中豪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许久之后仿若失了魂一般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那是郁云边。
　　竟然是郁云边。
　　昨夜孟中豪还刷到娱乐新闻中说郁云边回了北京的家，有人偶遇他跟父母出现在一家法式餐厅，不知为何很快又出来，一家三口在餐厅门口吵架，最后不欢而散。那则新闻的结尾是八卦记者跟踪郁云边的父亲，称对方回到了跟前妻一起住过的别墅，不久后前妻的一儿一女先后开车出现在别墅小区的门口。
　　郁云边为何突然出现在异国他乡呢？
　　逃避两个字浮现在孟中豪的脑海，随之而来的便是心疼。
　　郁云边陷于出身的困境，对此一直都是逃避的态度。但逃避得了现实，逃脱不开悲伤的情绪，那看似云淡风轻的外表之下，暗藏着无尽的悲伤。
　　孟中豪怎能不心疼？
　　但是他不擅长劝慰，更何况眼下他没有资格贸然上前去打扰郁云边。
　　假如大海带走忧愁，月光可以抚平伤痕，他愿意这么陪伴郁云边一直走下去。
　　新年第一天的夜晚，异国他乡的海边，他们就这么踏着月光和海浪，在哗啦啦的响声中，前后隔了十多米相伴而行。
　　夜深人静，空旷的海边，郁云边低头走着，一直走到礁石堆，找了块大石头爬上去，坐望一望无垠的海面，看着月亮穿行在浅薄的云层里。
　　不远处，孟中豪坐在沙滩上，沉默地陪伴着他。

　　直到郁云边出现在他身侧，蹲下来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孟中豪猛然转头，惊慌失措的眼睛迎上郁云边流露着讶然的眼睛。
　　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哪双眼睛更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