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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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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边境,魔渊之下。
空中烟瘴缭绕,不见天日,四围一片死寂,只有无数伏埋地下的鬼尸残魂。崖壁上,层层叠叠生满荆棘藤蔓,将此地织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牢。
沈月桥不知自己被困这流放之地已有多久。
只是日复一日与同样的噩梦作着缠斗。
梦境伊始,她还安然立在窗前,借着月色俯瞰南洲城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虽已入夜,天际在万家灯火衬照下仍是一片光明,宛若白昼不尽的余晖。
身为邀月台的当家大小姐,她接手宗门事务已有三年之余。只是先前在外头处理边境战事,回来又忙着兴缮宗门,才把这继任大典往后拖了又拖。
是日,门内最后一座高楼落成,经营多年的图景终于添上了完美末笔,只待她亲自钦印。南洲万民都将与这场盛宴同庆,共睹邀月台在她的引领下翻启鲜花着锦的新篇。
门外传来亲侍弟子的声音,说大小姐该登台了。
她沉静应下来,正要掀帘,脚步又倏地一顿。
慢慢踱回梳妆台前,将肩上金红霞帔正了正,拈起楼中新送来的口脂。
盒中胭脂压了朵浓艳欲滴的牡丹花,挑了花心最红一点,最衬她今夜仪容。探身凑近妆台,镜中自己珠围翠绕,眉目如描,半挽乌发倾落肩头,俨然是女子最茂的风华。
想到自外征战归来,一直下意识紧绷的嘴角也该偃旗息鼓,便是一笑。亲手用红脂又将唇线勾勒一遍,更像霁雪桃花,寒芒褪尽的明朗。
这一场盛会要办得漂亮无缺,她的人亦是。
殿前点了灯笼,流彩从门上雕花映入,落成华服上几点雀跃金光。深吸一口气,以灵力缓缓开启大门——
铺地红锦一直从脚下延伸至远方,漫天花灯缀满夜空,万众欢呼与烟花声同时响起。
“恭迎大小姐新晋家主!”
门中长老已在殿前立成两列,见她走来,皆是微笑颔首,有序自掌心托起一球金色流光。
是至纯灵力,只为加持今夜大典。
流光如焰火般绽开,零星游向空中,连成数千条金线,自下而上织出一条通天的长阶,延伸至空中的一处光亮。
沈月桥穿过红毯,向众人一一行过礼,最后在天梯底部站定,深吸一口气。
昂首阔步,向着那片被渲染成玫瑰色的夜空迈去。
随着她登上光阶,空中那处光亮的轮廓愈来愈近,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光亮中央,一块纯白玉玺浮空而起,玄机涌动。神玺上方,镶着一颗雕花圆钮,形似高悬明珠,正如沈家操持多年的基业。
沈月桥闭目躬身,双手合握胸前,等待神玺在额上落印。
内心自然是热浪翻涌。
当一方天地的神纹成功烙印在继承者身上时,才算是正式承认其无可替代的地位。
她等这一天等得多苦。
此前,她不辞万里出征边界魔族动荡之地,终于在众族之间立下和约,挣来了不可多得的和平时期。更是在四方接壤处修葺了全土规模最大的修真学院,提携各路后起英杰,以备战时之需。
如今,终于能在这普天万众前,名正言顺地登上邀月台的家主之位。
也正是坐镇大陆一方,南洲的天选之女!
……
可静立许久,想象中的触感迟迟未到。
神玺为何还不落下?
身体兀的一轻,脚下台阶猛地塌陷!
沈月桥惊惶睁眼,运功上跳,却见脚下裂开一道极大而深的口子,狰狞黑气像虫足般自扭曲时空中逸出,欲将她狠狠拽入底下深渊。
抵死挣脱,却被其中环伺多时的魔兽一再拖进其中。
不及远处的众长老赶来相救,她便被彻底吞入其中,随即,便是无尽的黑暗与阴冷。
宛若高台明月,一朝跌落泥潭。
沈月桥欲在其中汇聚灵力,却深受深重结界压制,根本运不起可堪一用的功力。便赤手空拳与冲上来的魔兽相抗,可寡不敌众,伏埋此间的虫兽竟然无以计数。她一边战斗,一边心中疑惑,不知是何人以什么方式弄来这么多生性暴烈、戾气极重的魔物?
而且这个人定在她身边潜伏许久,才能布下如此缜密可怖的陷阱,恰好让她落入其中。
要知道,驱动一只这样入魔极深的猛兽都要耗费巨大心神,遑论这山渊间成千上万的兽群!
就这样硬生生耗到没了力气,躺在一地尸肉中,任由面前虫豸野兽向自己扑来。
肉身沦陷,为保全魂魄不被一同吞噬,只能分神出体,眼睁睁在半空中望着数万魔兽将自己血肉撕碎,吞入腹中。
接下来几日,便是魔兽之间互相厮杀。一时间,山谷内嘶鸣遍野,血流成河,俨然映出一副惨烈地狱图景。
纵观此情形,沈月桥回忆起曾在古籍上见过的一种禁术,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以她的肉身为饵,引诱各种魔兽相斗,最后留下最骁勇善战的那只——炼成万里挑一的灵体!
大陆洪荒之时,创世四神开天辟地,功成身殒,其血脉分别化作花、虫、鸟、兽四支上古灵族。在第二纪元中,方才演生出人族、魔兽等不同下界生物。
人族继承上古血脉后,灵力随着修炼强化可在体内化形,为神识所观测。提升到一定强度后甚至可以召出体外,上阵杀敌。
这种可以凝聚成形的灵力,便称作灵体。
灵体一般都是先天伴生,只有极少数修士能够通过后天的刻苦修行改源换脉。
像眼下这种在肉身上养蛊,以换置灵体的暴力做法,更是被名门正派列为严令禁止、逆天而为的邪术!
纵然与魔修交战数年,她也没了余力再去欣赏这种邪性极深的血腥厮杀,于是合上双目。
再睁眼时,越过一地莹莹白骨,只见自己尸身处开满了极红的罂粟。
仿佛要在深渊里燃起一簇致命的火海。
幻梦行将结束,这株罂粟花,便是恶斗的最后赢家了。
将周围的生灵尽数吞噬干净后,枝叶倏地飞长,向着她残魂所在处袭来!
沈月桥飞快将神魂从观想中抽离出来。
好险。
自她残魂陷在这处与世隔绝的深渊后,便只能用这种观想返照的方式推演自己遇害的过程,试图从中发现一些有用的细节。
比如凶手的身份、此地通往外界的途径之类,以助自己逃出生天。
她倒并不很在意自己一身修为就此被废,命途漫长,机缘无数,只要耐心总能等得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是现在邀月台没了她,神玺又尚未盖印,十有八九要栽在不轨之徒的手中!
可惜,对方像是早有预谋,竟防她防得滴水不漏。
每当窥探相关细节时,神识皆会被一片迷雾笼罩。她试过强行破开,也只能看到一些毫无关联的碎片,最终无功而返。
这种观想每次都对神魂损耗巨大,甚至有反噬风险,不可多为。
沈月桥稍定心绪,凝神聚气,自识海中召出一朵洁白如玉的重瓣灵花。
与方才幻境中鸠占鹊巢的罂粟不同,这才是她本来的灵体。
南洲之主,仙瑶草。
灵体中的上古神脉纯度,直接决定了修行者与上界造物的接近程度。纯净的血统,意味着强大的力量。沈月桥身出南洲第一名门,体内便是拥有至纯的草木类灵体。
因而,即使肉身被毁,她依旧可以借用灵体的力量为自己损耗的魂魄添益。
将神识凝成极小一点,游入白瓣掩绕的花心。
温润自身下升起,暖玉般焙着消损的神魂。沈月桥方感到幻体内一阵充盈,刚刚被梦魇磨灭的精力也慢慢回到游魂内。
侥幸她神魂坚固,再以灵体护持,才能在这绝境中硬生生熬到现在。
但灵体能弥补的终究有限。
失去肉身庇护的游魂,就好比无源之水,经不起长此以往的消磨。若再寻不到逃脱的方法,只怕是要白白折损在这里。
饶是强大如她,也终会有撑不下去的一日——
刚被抚平的心绪又绕成一团。
……
正在费心盘算时,周遭突然响起一片嘈杂。仿佛几十个怪异难听的嗓音挤在一处,七嘴八舌地吵着什么。
以为是梦魇尚未断离,便屏气隔绝。那声音却越来越聒噪,激得人愈发心烦。
“闭嘴!”
沈月桥忍无可忍地停止调息,从花心中钻出来。
往外一看,她却愣住了。
吵闹的竟是那群在地下沉寂已久的魔兽亡魂。
因为吞吃过自己的血肉,血脉相融,沈月桥不必刻意逐字通译兽语就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诶,今天我怎么能动了?”
说话的是吃了自己肚子那条蜈蚣。
“外头好像又来了一个美味的人族食物。”
撕了自己大半个身体,最后又连壳带肉被其他魔兽分食了的蝎子。
“跐溜。”又听见一阵吸口水的声音,“老娘最喜欢这种美味的小鲜肉了。”
……沈月桥听着这熟悉的语气眉头一蹙。
这条毒蛇啃了她半张脸,竟然还没死透!
紧接着,又有几十只兽魂纷纷破土而出,一股脑地往蛇怪说的方向轰去了。
一阵沉默后,沈月桥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连接外界的通道打开了!
唰!
迅速驱动神魂向前追去,掀得山谷两侧藤叶一阵翻飞响动。
只闻幻身内心脏砰砰直跳。
她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情况对于自己来说是好是坏。
情况乐观的话,她就能借这个机会从通道中渡至外界,再找上一处灵气充沛的洞天,掩藏气息,慢慢地调养神魂。等到一定时机,便可暗中联络大□□方其他势力,讨伐背后主使,断了那些歹徒的阴谋诡计。
可正如刚刚的蛇怪所言,这里似乎还进来了一名未知的人类。
若是误入的凡人也好,沈月桥大可借他壳子一用,再一同逃脱。要是来意不善的修士——她现在魂如游丝,稍加一点灵力都能轻而易举地斩断。
到时候,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了。
赌,还是不赌?
狠狠一咬牙,加速又追了几步。
留在此地也是空耗性命,不如殊死一搏!
思索间,已经循着众魔兽行迹到了一片阴森诡谲的树林前,黑压压地看不清前头多深,与她出来时的山谷并无分别。只有一处树木稍疏,隐约透出亮光。
原来破开的通路竟是条密林上的小径。进入小径,四周皆生奇花异草,空中满溢着深绿色的木系灵气。
沈月桥心头一动,这下倒走运,进了她这花木灵体最易驾驭的主场。
众魔兽在前面停住了,纷纷围到一棵巨树下。
沈月桥绕了个弯,躲到巨树旁的灌木后,遥相观望众魔兽围着的人形。只见那人一身玄黑铠甲,脸朝下倒在地上,脑后束着高马尾,看身形打扮,倒像是个半大的少年。
“这个人全身都是硬邦邦的壳,怎么下口?”
“笨,先吃了最美味的头,再从脖子往里啃就可以了。”蛇怪道。
众魔兽认为它所言极是,一哄而上。突然,打头的几只尖声鸣叫起来,好像撞上了什么滚烫的东西,随着“嗞啦”一声,纷纷被烧成了白雾。剩下的魔兽见状吓得四处逃窜,不消一会便全无踪影。
沈月桥悄悄凑上跟前,见他腰侧挂着一块红光闪动的银纹佩玉后,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凑近的魔魂被烧毁,正是接触了这块纯净火属灵玉的缘故。
能佩上这种级别的灵玉,一般是大陆上名门正派收录的弟子,而且很可能与她同属于四大家族。想来多半是这少年在林中狩猎时不慎被卷入二界通路,通路中设阵无数,如不悉心破解,很容易在回转迷途中耗尽体力。
玄黑披甲,火属灵力……看来是大陆西山凤凰一脉中的年轻者。
既是自己人,那就不必作敌——沈月桥想到这里,又忆起她正是被“自己人”陷害才到了这里,嘲讽地在心底冷笑一声。
但若是利益一致,又有何人不能与之结盟?
见少年还昏迷在地,她决定以神识进一步探探他的底细。
未待她近身,那少年星目怒然睁开,灵武破空而出。
沈月桥心一沉。
自己好像赌错了。
“你是什么人?”
少年厉喝一声。他生得矜傲出尘,一张俊脸上却写满警觉敌意。
冷冷望着沈月桥魂魄所在的方向,手中漆黑重剑正指她面前三寸。
再往前一送,就能把她的残魂捅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