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跟着我》东楼西窗

1、第一章

　　马车到达宫门前时，太阳已经落山，光秃秃的地面逐渐堆积起一层薄雪。

　　车厢的一角蜷缩着一个小少年，浑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睡熟的小脸。

　　看着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清瘦白皙的脸颊被暖气蒸出一层薄红，卷翘的睫毛轻微扑颤，可以看出睡得不甚安稳。

　　小少年叫温兰，是北齐皇帝最小的儿子，虽贵为太子，却也是几位皇子中最不受宠的。

　　他是皇后早产生下，身子骨一直很弱，两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直到五岁还不会喊父皇，宫里人都说他被烧坏了脑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让本就对他的出生不是很待见的皇帝更加厌恶。

　　因不受父皇待见，身份又是太子，小温兰免不了要被其他几位皇兄欺负，时常都是被欺负哭了他们才肯罢休。

　　就这么在对他来说宛若吃人猛兽的宫中生活了两年，直到今日，他刚过七岁生辰不久，皇帝一封旨意，直接将他打发来了敌国大燕朝做质子。

　　一阵寒风吹过，带起布帘一角，几片雪花钻了空子飘飞进来，打着圈儿落到了小温兰暖乎乎的脸颊上，片刻消融。

　　似乎是感受到了凉意，熟睡的少年微蹙着眉，蜷着身体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一旁的叶桥见状，赶忙将被风吹起的布帘牢牢掖住，直到一丝冷气都透不进来。

　　随后又将暖手袋往小少年的怀里塞了塞，再把汤婆子往少年跟前移了移。

　　做完这些，叶桥才继续托着下巴盯着自家殿下发呆，生怕他再有哪里不舒服了。

　　叶桥是温兰唯一亲近的小太监，他六岁那年刚入宫，就被师父派去皇后宫中照顾才刚出生的奶团子。

　　奶团子很少哭闹，时不时地还会对他傻笑。

　　叶桥常想，父亲是天子，母亲是一国之母皇后，有这样尊贵的出身，小殿下本该是万人敬仰，平安幸福的过完一生。

　　可他却在两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了五日，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

　　人人都说太子被烧坏了脑子，每次叶桥都想狠狠反驳，他家小殿下什么都懂，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罢了。

　　你们五岁的时候说不定还不如小殿下呢！

　　然而每当这时就会有人笑他天真。

　　别人也就罢了，没想到连皇上都这么心狠，天寒地冻的，想都不想就把小殿下送来这大燕朝当质子。

　　想当初他刚入宫都要偷偷哭上小半个月，小殿下又如何承受得了这样背井离乡的日子。

　　叶桥思绪发散着，真是越想就越想哭，他趁着小少年醒来之前，偷偷擦了擦热乎的眼泪。

　　宫门口的路面不太平，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了一段距离，已经睡了两个时辰的温兰幽幽转醒。

　　少年目光循来，注意到身边叶桥略显红肿的眼睛，就知道他又哭过了。

　　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汤婆子往叶桥那边移了移，然后挪了挪身子，上身一歪，乖巧地靠在叶桥肩上，继续闭着眼睛浅寐。

　　叶桥嘴一瘪:又想哭了……

　　他们有通行令牌，所以并未在宫门口停留太久，很快车身便恢复了平稳。

　　叶桥悄悄掀起布帘一角，望着眼前的百尺高楼，心中不禁感叹，这就是大燕朝啊，连宫墙都建得这么气派，红墙金砖，哪怕是随便从边角处扣一点下来，都够普通百姓好活一阵子了。

　　因着路面积雪，稍微有些湿滑，马车行驶得要比在宫外时慢一些，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才到达住处。

　　刚好温兰也醒了过来，小短腿不够长，够不着地面，被叶桥半抱着下了马车。

　　“这里就是你们的住处了，平日里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几个便是。”

　　说话的人是这宫里的总管，对方微微躬身，礼数还算周到，但长耳朵的都能听出来他语气当中的敷衍与散漫。

　　小少年却像是没听懂一般，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纠结地问：“可是，找不到你们怎么办？”

　　总管微微怔愣，而后失笑：“殿下说笑了，怎么会找不到呢，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他们两个便是。”

　　他指的是站在殿门前的两个守卫。

　　“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是早些进殿休息吧，老奴就先退了。”

　　他一走，现场一多半的人就跟着走了，只剩下温兰和叶桥，以及两个被派来看顾他们的守卫。

　　这个地方距离正殿不算太偏远，院子宽敞明亮，偌大的牌匾上嵌着“安和殿”三个烫金大字，确实是个可以住人的好地方。

　　只是这寝殿未免太空旷了些，仔细一打点，着实是缺了不少东西，床上只铺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连像样的被褥都没有，这大冷天的，一晚上睡下来岂不是要冻个半死。

　　叶桥无法，只好先将马车上能盖的东西都拿来铺上。

　　温兰蹬蹬跟在后面整理起边边角角，叶桥一回头，差点撞上来回忙活的小少年。

　　“殿下还是快些上床歇息吧，别灌风着了凉，这些交给奴才来弄。”

　　“好叭。”温兰听话地点了点头，转身趴着略高的床沿，双腿甩了甩，两只大小不那么合适的靴子被甩了下来，堪堪立在床边。

　　但是床好像太高了，温兰使劲儿扒拉被褥想要爬上去，结果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脸颊都憋红了。

　　叶桥整理好床铺，看到他晃悠着一双小短腿上不去下不来，连忙想要上前托着，同时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殿下小心点，别摔着！”

　　温兰却扭了扭身子不让他托，坚持要自己爬上去。

　　叶桥没办法，只好松开了手，但没完全拿开，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来，等少年成功爬上去了才放心。

　　外面天色已然不早，寝殿里面也越来越冷，叶桥觉得还是得烧点炭炉，顺便再拿点丰盛的膳食来，他们这几日舟车劳顿，小殿下都没怎么好好吃上一顿。

　　“殿下，我去拿点吃的来，您可千万不要乱跑哦，等我回来！”

　　温兰专心将褥子褶皱铺平，然后再将两个叠在一起的毯子分开，一张盖到另一边，闻言只是乖乖地点了点脑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过他一向乖巧听话，不让乱跑的时候就绝对不会跑，对于这点叶桥还是放心的。

　　温兰很快忙完了自己的活，等他抬头的时候，发现寝殿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叶桥不在他身边，这里也没有其他宫人，偌大的宫殿空旷得令人心慌。

　　温兰缩在床的角落一错不错地望着殿门外。

　　这是小少年这几日以来第一次感到孤单。

　　时间一点点流逝，漫长的等待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煎熬。

　　终于温兰忍不住了，趁着外面还没完全天黑，迅速爬下床，一溜烟就跑出了殿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

　　叶桥让他不要乱跑，所以他只是出去看一眼应该没事的吧？

　　这样想着，渐渐的最后一点纠结也消失了。

　　这个时候宫门外已经没人守着了，温兰畅通无阻地跑出了一段距离。

　　好在门口是一条横亘绵长的宽道，不需要拐弯抹角地走。

　　道路两边还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偶尔还会有忙活的宫人路过，无疑给人生地不熟的温兰添了一丝安全感。

　　此时又有一队巡逻士兵经过，温兰松开扒着门框的手，踱了两步就要跟上去。

　　同一时间，在他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二皇子殿下，前面就是北齐派来的那位质子的住处了。”

　　……二皇子？

　　温兰脚步一顿，不再往前，但也丝毫不敢再后退一步，生怕身后的人注意到他。

　　恰好旁边有宫人提灯路过，灯光照在温兰那张充满惧色的小脸上。

　　很快，身后的脚步追了上来，原本还在纠结的温兰准备跟上前面的队伍离开这里，等足够安全了再回来。

　　结果他刚踏出一步就被身后的人喊住。

　　“站住。”

　　“……”

　　温兰苦着一张小脸，不情不愿地停下。

　　“转过身来。”

　　这道声音不是刚才那个人的，温兰转着不太灵光的脑袋瓜，想到这人应该就是方才那人口中的二皇子殿下。

　　温兰挪动双脚，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他穿的多，身上又裹着件垂地的披风，衬得整个人圆滚滚的，配上他扭捏的小动作，未免让人有些失笑。

　　“你是哪个宫里的？”过于板正的少年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审讯的意味。

　　顾文晔看着面前不敢抬头，比他矮上半头的小少年，微蹙着眉，似乎对于他这样乱跑不守规矩的行为很是不满。

　　温兰听到他这样问，纠结得嘴巴抿来抿去，两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我们二殿下问你话呢，抬起头来。”

　　温兰被喊得有些不知所措，委屈地抬起头，卷翘的睫毛因为害怕一颤一颤的，声音软糯：“东，东宫……”

　　之前别人提到他都说东宫的那位太子……所以他这么回答应该是没错的。

　　说完又迅速低下头去，可是这样眼泪好像更容易掉下来，温兰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听到他的回答，主仆两人皆是一愣。

　　居然是顾竹潇的人？

　　顾文晔拧着眉，思索片刻，随后嗤笑一声，也不知道这个小宫人能在那个疯子手底下活多久，但愿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这么晚了还乱跑，你也不怕你宫里那位把你剁了丢出去喂狗。”

　　温兰身体一抖，好像下一秒真的会有人把他丢出去一样，但是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太对劲。

　　他怕他自己？

　　说出的话一再得不到回应，顾文晔有些恼火。

　　就算是东宫的，左右也不过一个下人，居然敢一而再地忽视他，怕是仗着那个疯子的身份得意飘了。

　　一旁伺候顾文晔的太监惯会察言观色，看到自家主子脸色阴沉，立马指着温兰骂道：“好没规矩的东西，连二皇子殿下的话都敢再三忽视？！”

　　温兰思绪被打乱，下意识抬头，望向顾文晔的视线被濛濛眼泪模糊，但他又不敢再乱动，只好用力眨了几下才能看清。

　　剩余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鼻尖和脸颊都透着红，倒显得几分可怜模样。

　　顾文晔微微怔愣，回过神后不着痕迹地清了清嗓子，原本阴沉的脸色莫名舒缓了许多。

　　这个小萝卜头虽然有些迟钝，长得倒是人畜无害，可爱得让人想欺负，无怪乎那个疯子会收进自己的宫中。

　　“罢了，你回去吧。”顾文晔挥了挥手，看样子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了，“别再乱跑，小心有人要打断你的腿。”

　　闻言，一直紧绷的温兰小小放松了下，后退了几步就要离开这里。

　　谁曾想顾文晔再次叫住了他。

　　温兰五官揪成一小团，愁眉苦脸地停下。

　　“走反了，东宫在那边。”

　　“……”

　　温兰没敢说自己就是往这边走，只默默地朝他指示的方向走去。

　　甚至脚步哒哒得越来越快，生怕身后的人反悔。

　　顾文晔看着那道小小身影，心想，这么笨，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躲在拐角处的温兰扒着墙角偷摸露出半张小脸，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敢出来往自己的住处走。

　　边走边嘟囔，又是丢出去喂狗又是打断腿的，果然叫“皇子”的都好坏啊……

　　还是太子最好了，比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