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录》木桩仙人

3、善恶论心迹

　　月正当头，西岳国如今的掌权者披星赶月，终是第一个赶到了望云山玲珑阁。他领着两个护卫，恭敬地垂着手，立在纱幔外头。

　　就着月光，纱幔上隐隐绰绰地显出一道恭顺身影。

　　这道身影，在尹素月的脑海里缓缓纠结出三副模样。

　　松树下，那个轻而易举就被激到拔剑的莽夫。

　　朝堂上，志得意满以为自己与天同寿的君王。

　　最后是战场上，被乱军铁骑践踏，粉身碎骨还在期望顾非白会救他的可怜人。

　　尹素月忽然就不是那么想见到欧阳德天了。

　　她看过一些志怪话本，说着人回到过去阻止悲剧发生。然而只有真正经历才明白，且不说改变过去何其困难，就是适应记忆和现实的差别也不是那么容易。

　　对她而言的过去，就此刻来说，却是当下和未来，但这当下和未来却是改无可改。

　　人间大乱，可怜人何其多，不幸者又何其多。

　　坐在案前的顾非白已收起玉笛，换回了绛袍，仰着头，一副倨傲模样。

　　尹素月背靠着他，头有些歪着，虚虚耷在他的肩膀上，从前不愿上课的时候，她就爱这么靠着他，躲掉夫子们气愤又无可奈何的目光，而此时，她正在看头顶上的画。

　　得了允许，终于能够进来的欧阳德天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屏风上的这幅画。只一眼，他便激动地跪了下来。

　　“仙人！求您赐我长生！”

　　一去三十载，画上的童子已经长大成人，但他的模样却像是刚刚弱冠的青年，如日中天，而自己却已垂垂老矣，像风中的残烛。

　　对于一国之君的跪拜，顾非白并没有动容，他依旧神态倨傲，目光冰冷，他道：“我记得，当年求长生之人不是你。”

　　欧阳德天回道：“那是我的父王。”

　　顾非白说：“你杀了他。”

　　这话顾非白说得随意，可听在两个护卫的耳朵里却宛如晴天霹雳。

　　谁知，欧阳德天居然也不隐瞒，当着顾非白的面他居然痛快的承认了：“是，他都能长生了，那我岂不是再没有机会称王？”

　　顾非白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算得到事情发展却算不到人心所想，他没想到欧阳德天弑父的原因居然是“长生”二字，可他当初根本没有让欧阳德天的父王长生。

　　“所以，你把自己所有的孩子都害死，是因为你怕他们做出像你一样的事？”

　　“是。”

　　一字落的时候，欧阳德天站起身，抽出了腰间悬挂的宝剑。寒光一闪，跪着的两个护卫便齐齐命丧黄泉。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点也不像需要人保护的老者。

　　他向顾非白抛出筹码：“我行王道，上不违天意，下不违农时，若仙君助我一统天衍，我便可创一个永远的太平盛世。到时我更会为仙君建庙立碑，享万世烟火。”

　　天衍二字，顾名思义，为天之衍生。天衍元年，第一任天衍承天命创人间国度，合地狱道之力断绝饿鬼道和修罗道与人间通道，自此人世清明，百姓乐业。

　　然九甲子后，第十五任天衍倒行逆施，致使民不聊生，天下四分五裂，先分东极、西岳、南疆、北燕四国，再分天衍、月行、方申、羌灵、翠羽五郡，乱世已近百年。

　　顾非白轻“嗤”一声：“你这不但要我助你得天下，还要让我助你做永世帝王？”

　　欧阳德天拱手：“以仙君之能，当知我所言不虚。”

　　顾非白当然知道欧阳德天说的不算假，这三十年，他励精图治，上礼众臣，下爱百姓，确实是四国里有名的贤德之君。

　　但就他刚刚杀两个护卫的动作，这贤德二字之上，合该加上“虚伪”二字。

　　伪善的君王和假恶的仙人，尹素月觉得这个搭配挺有意思。她想：难怪欧阳德天到死都还对顾非白抱有期望，原来在他的眼里，顾非白真的无所不能。

　　顾非白有些讥讽地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接着一挥衣袖，对着欧阳德天说道：“我可以帮你，我也可以助你成为天下之主，只是到时候你必须让这天下之兵为我所用。”

　　“那是自然！”欧阳德天忙不迭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长生之事？”

　　顾非白半阖着眼：“等天地之秤定你之善大于恶之时，我助你长生。”

　　欧阳德天喜不自胜：“多谢仙君。”

　　尹素月轻轻叹了一声，天地之秤最论心迹，以欧阳德天的所求所想，无论他做多少善事，他的善永远越不过恶。

　　他于顾非白而言，不过是一个好用的恶人罢了。至于真正的天下之主，顾非白早已选好。

　　“请坐，现在你可以知道我的计划了。”

　　一国之君终于被人邀请坐下，欧阳德天喜形于色，连叫了三声“好”。

　　两人之间的桌案正中摆着一座龙虎纹香炉，香炉里生出的白烟在两人之间隔出了一道薄薄的幕，让两人的神色变得都不是那么清明。

　　顾非白的计划很简单，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一句话而已。他说：“我会假意扶助另一个人，而你，才是我真正匡扶的天下明君。”

　　其实顾非白并没有透露什么，甚至他说出来的这句话一点保障都没有，可欧阳德天偏偏就信了。他用一种近乎膜拜的眼神仰望着顾非白，在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有仙人襄助的他是一定会成为天下共主的。

　　欧阳德天走后，乘着夜色而来的天衍郡郡王天衍和方申郡王林花云也得到了同样的计划，那计划的内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变——

　　“我会假意扶助另一个人，而你，才是我真正匡扶的天下明君。”

　　那副两稚童舞剑的画也不曾取下，方申郡王林花云甚至还为了套近乎对这幅画大加赞赏了一番，可惜他一个字也没有点评到点子上，偏偏又极其能说，说得尹素月只想给他两个字作评——蠢货。

　　星辰渐稀，破晓将至。

　　尹素月知道，等到第一缕曙光投进这阁楼的时候，那个真正被顾非白选中的人将会踏着晨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