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趋梦》鸟仙

3、第 3 章

　　“宋大人前些日子里教训了我的宫人？”

　　面前老而丑的宦官张开他不长一根毛的秃嘴。

　　“是，王公公。”宋昭知道这是一所随处都在透风的宫殿。

　　“宋大人教训得是。我也管教了那些人，现在东池的水日日都有人换了。”

　　老宦官露出他那副奸馋的笑容，挤起来的眼睛里望不到黑眼珠。

　　“只不过，宋大人年纪尚轻，有些道理还不懂得。”

　　老宦官的声音伴随着他尖尖的笑声扬了起来，“这天是天子的天，哪怕是九龙殿内的一粒灰，那也是国君要它落下的。”

　　宋昭抬眸，她收起自己摆出来的样子，显露出一丝慌乱。

　　那宦官的神色未改，他瞧了瞧宋昭，又继续说下去：“宋大人一向聪颖啊，怪不得国君对你如此不一般。”

　　说罢，他又笑了笑，那是一种极其丑陋的笑容。

　　宋昭想起来了，那日她撞散了发髻，踉跄着走出九龙殿时就是这位扶了她一把，当时他也是这般意味深长地笑。

　　就在宋昭思索着回话时，暮时的风幽幽吹开大殿内金棕色的纱幔，卷来一阵轻盈的铃声。

　　随着银铃响动，如风而来的是一个清瘦的身影。

　　宋昭听这铃声，立刻知道是谁来了。

　　他是傅彧清的胞弟，公子扶风。看来他从西域回来了。

　　显然那老宦官也知道是谁来了，只见他两股战战伏倒在地，不敢再有旁的动作。

　　“你说，人为什么而活？”扶风的声音轻飘飘的，犹如从天洒下的丝绢。

　　风愈刮愈大了，仿佛要把这殿内殿外的活气都吹走。天边是即将要压倒房檐的黑云，暴风雨的序章于此刻奏起。

　　“说！”扶风突然发疯似的大叫，他疾走着，逼近那个瑟缩的老宦官。

　　宋昭不敢抬头，她看见一双白皙的脚在扶风翩翩的衣袂下忽藏忽现，在九龙殿玄色的石砖上衬得像是剔透的白玉。

　　宋昭的目光被它所吸引。

　　藕节似的脚踝上系着两条红绳，一边一只，各自穿着叮咚作响的银铃。

　　扶风纤细的骨骼在风中摇曳，如同柔弱的柳枝，他碧色的衣袍好像就要被风吹得飘上天去化作仙鸟。

　　“公子！公子！”老宦官连声唤着，声音比那青楼舞女还要尖细。

　　此时扶风已如鬼魅般游走到他跟前了，他再一次发出大声的叫喊：“说！”

　　“是！是！”老宦官疯狂抖动着全身，他不得不说了。

　　“公子！您是咱们宣幽除了国君外最最金贵的人了，您是造福宣幽子民的天赐福祉！”

　　扶风歪着脑袋仔细听着，他如瀑般的黑发垂到手边。宋昭觉得那很像一条黑色的溪流。

　　可是老宦官的答案并不让他满意。

　　于是扶风依旧光着脚向前迈去，他踏上老宦官的指头、肩膀，又走到他的老龟似的背上去。他一步一步重重地踩着，身姿却翩如惊鸿。

　　老宦官的喊叫响彻整个九龙殿，又迅速被狂风所吞没不留一点痕迹。

　　在老宦官的呼号和风的呼号之中宋昭听到人骨崩裂的清脆响声，一声又一声。

　　“你说说看。”扶风似乎才发现宋昭，他又歪了歪头，像只专注而好奇的黄鹂鸟儿。

　　扶风从那人身上下来了，向同样跪倒在地的宋昭走来。

　　“我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而活，但我知道我为什么而活。”宋昭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扶风轻笑一声，他的笑声反倒是很爽朗。“继续说！”扶风那双系着红绳的脚此刻正立于宋昭眼前。

　　“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宋昭的这句话听起来倒是不急不缓。

　　她了解宫中的秘史，知道扶风为何会这样。

　　“公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扶风蹲在地上仔细看着宋昭。他许久才开口：“你叫什么？”

　　“宋昭。”

　　一直到扶风走远，躲在远处的宫人才一哄而上，手忙脚乱地把被踩得口吐鲜血的老宦官给抬出去。等那群人走，宋昭才缓缓直起身来。

　　果然，公子扶风久闻不如一见。他果真是个疯子。

　　这天傍晚，淅淅沥沥的雨才终于下尽。宋昭又去东池了。

　　宋昭不管那鲛人在何处，她只是一个劲的朝东池的湖面说话。

　　这一连几天发生的事情太急太烈，让她招架不住。

　　更何况刚才傅扶风的那副架势差点让她吓破了胆。

　　于是她从早上吃了一碗甜羹说起，又说起忽然刮起的大风，一直说到她走来东池，滔滔不绝。

　　话毕，她耸了耸肩，感觉轻松不少。

　　堵在胸口的东西似乎也随着口中呼出的热气消散了。

　　就在宋昭扯扯衣袖准备起身的时候，一双手将她拉入池中。

　　宋昭不识水性，掉入水中的她惊惧万分。

　　她在水中拼命挥舞双手，想要大喊救命却被流水封住了咽喉，一瞬间无助和绝望率先一步吞没了宋昭。

　　在东池的碧波下，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清晰。

　　紧接着宋昭在惊惧中瞪大了眼睛，因为她不只看见一张脸，还看见了一条漂亮的鱼尾在随着水波轻轻摇摆。

　　是鲛人！宋昭相信自己现在一定在见证一个奇迹，一个会被载入史册流传千年的奇迹。

　　宋昭的双手被鲛人环握住，她感受到指尖掌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不再冰凉，而是真正的血热。

　　血液在宋昭的动脉之中沸腾，她无法形容此刻的所感。现在，它不再是它。

　　他的脸是宋昭想象不出来的美丽模样，让宋昭想起此生见过的所有美景美色。

　　宋昭像是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他的脸。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出从前的可怖骇人，而是无尽的似水柔和，那金黄的瞳色是唯一的奇特。

　　接着，他松开一只手，握住宋昭的脖颈。宋昭以为他要掐自己，便开始奋力地挣扎。但他只是把暖和的手放在那里，看向宋昭的那双眼中居然是悲戚的神色。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臂弯拦住宋昭的腰，将她贴近。宋昭看见鲛人立刻松开双手，身子却没有任何动作，任由那只脚狠狠踹上自己的腹部。

　　水中的他像只蝴蝶一样远远地隐去了。

　　宋昭被拉上水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傅彧清拍了拍她泛白的脸，没有任何回应。

　　于是他去按压宋昭的胸腹，想要救活她。努力了很久，宋昭才从口中吐出水来，迷离中她想要大口呼吸，却像是被锁住了心口，无法进气。

　　许久过后，宋昭才醒转。她抬起眼皮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傅彧清的身影。

　　“陛下！”宋昭连忙喊出声。突然间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看向自己，发现自己的衣领都被人扯开。就连束胸也是。

　　完蛋了。

　　宋昭仿佛被电击一般动弹不得。

　　宣幽国从未有过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宋昭为继承父亲的衣钵，一直以来不得不以男子形象示人。

　　“好啊，好一个世代清白的宋家。胆敢欺君罔上。”傅彧清扔下这句话便走了。

　　这日，是宫里的人把宋昭送回家的。宋昭刚进宋府大门就一骨碌瘫倒在地，又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里头奔去。

　　“父亲，母亲！孩儿闯下大祸啊！”

　　那天晚上宋府的灯彻夜未熄。可这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天，辰时的阳光正好，九龙殿内在照例开着早朝。可这阳光的明媚宋昭是一点也没感受到，她站在底下瑟瑟发抖。明明是阳春三月，宋昭却如坠冰窟。

　　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昨天晚上国君没有处置她必定是要等到早朝时将她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一想到这里宋昭就更加剧烈的颤抖。

　　天知道傅彧清会怎么处置她？宋家会不会以欺君之罪被满门抄斩？

　　可奇怪的是早朝上，傅彧清也没有提及她。

　　这真是奇怪极了。宋昭依旧做自己的事情，心想着算是白捡了一天。

　　宋昭也不愿再想了，想来想去真的太累。

　　或许是傅彧清当国君当得太忙把她给忘了吧。

　　晚上，宋昭从自己的文书房走出，正准备回家。却见远处有一队宫人掌着灯，朝着这个方向走来。橙黄色的灯笼在一片昏暗中很是亮眼。

　　这几日宋昭疲惫极了，她想绕开他们好趁早回家，却刚一转背就被领头的太监叫住：“宋大人！”

　　“宋大人，陛下召见您。”那个太监操着他们特有的尖锐嗓音。现在宋昭觉得黑白无常应该也是这么个声音。

　　这次宋昭是在傅彧清的寝宫中面见他的。她见到傅彧清的时候，傅彧清正在看书。

　　他手中的那本书很厚重，封皮上有许多不同颜色的金属丝线和宝石交错缠绕，形成一些奇特的图案。

　　见宋昭进来了，傅彧清就把书放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昭。

　　“我没杀你，救了你一命，还保全了你的官职。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宋昭闻言连忙跪下：“臣感激不尽！为陛下效忠本来就是臣该做的！”

　　“很好。我问你，你是怎样取得鲛珠的？”傅彧清拿起杯子，细细地抿了一口茶。

　　“拿、拿鸡蛋换的。”宋昭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过傅彧清依旧听得很清楚，国君手中的茶水微微一晃。

　　“你既然能拿到它的鲛珠，那让你再去取样东西应该不难。”

　　“啊？国君您想要什么？”

　　“我要你取下一片鲛人的背鳞。”

　　听起来好像挺难的。宋昭咽了咽口水，她瞧了一眼傅彧清，悄声问他：“国君，我该如何去取啊？”

　　傅彧清走到宋昭面前，俯下身来轻声对她说：“既然你上次是用东西换的，这次就拿另一样东西去换吧。”

　　傅彧清的鼻息触到宋昭的耳垂，轻悠悠的，它伴随着那句话钻入宋昭的心中，抓挠着她，让她彻夜难眠。

　　该拿什么去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