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趋梦》鸟仙

2、第 2 章

　　乍暖还寒的时节过去了，到了真正的暖春。

　　离那次面见国君也过去了很久。

　　开始时，宋昭战战兢兢，生怕国君治她个大不敬之罪。

　　但即便是第二天，国君的神色依旧与平日没有分别。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宋昭渐渐知道傅彧清不会把她怎么样。因为她从记载里、朝堂上窥见的都是一个高傲的国君。

　　他太高傲，把自己都放在高台上审视。

　　一夜之间九龙殿内院的白木香也开花了，今年的白木香开得比往年都要旺盛。重瓣的白色小花缀在碧绿的叶间，层层叠叠，如梦似幻。

　　木香花的香气携着春风四散、萦绕，宛如温和香软的怀抱。

　　在花墙倾泻的这天还发生了一件让宋昭高兴的事情。

　　“启禀国君，来安国敬献鲛人一条！”

　　负责通报的宦官拖着长长的尾音，吊足了人的胃口。

　　那鲛人被放在一个四方的水晶缸内，因为长期的车马行程让缸中的海水有些浑浊。

　　朝堂上的众人都不曾见过这稀罕玩意儿，一时间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望着。

　　而水晶缸内却是异常的平静，水中似乎看不出来有什么活物的样子。

　　“哎！真是鲛人呐！”随着一声惊呼，大家又仔细地去瞧那水晶缸。

　　果真，一条蓝得发绿的鱼尾伴随着哗啦的水流声浮现，在日光的照射下水晶壁内的海水透出宝石般的光柱，在一片氤氲中隐约透出个模糊的半人形。

　　宋昭还没太看清呢，鲛人就被送下去了。

　　对这世所罕见的奇物，宋昭觉得很新奇也很兴奋。

　　她很想近距离观察观察这古书中才记载过的将要绝迹的神物，毕竟将它记载在史料上也是宋昭的职责。

　　这日，宋昭不当值，她决定去看鲛人。

　　鲛人被安置在东池。

　　宋昭刚一到东池就看见一名宫人在拿着皮鞭奋力抽打着什么，定睛一看，居然是被铁链绞在岸边的鲛人，鲛人的背上满满的都是裂开的血口子。

　　“该死的，你在干什么？！”宋昭冲上前，猛地一脚将那宫人踹开。

　　那宫人转过头，作势还想和踹他的人算账。却看见宋昭身着官袍，腰佩玉环，一副世家公子的样子，连忙把嘴一咽，低声道：“这位官人，我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啊。”

　　“胡说！我整日在国君身侧，我怎么不知道国君还颁了这道鞭打鲛人的旨？”宋昭见到他这副小人的嘴脸就是一肚子气。

　　“这是友邦敬献的宝物。你若是弄死了，坏了两国的友谊，国君又会如何处置你？”宋昭这话直把那人吓得屁滚尿流，一边止不住的大喊小人不敢。

　　“真是狠毒！”宋昭看着满身是血的鲛人，皱了皱眉。

　　看样子这鲛人是被打了好多日，皮上新的伤口覆盖着旧的伤口，被抽打后竟是一齐崩开没有一块好肉，此刻血液依旧在汩汩的往外冒。

　　“说！为何下次毒手！”宋昭厉声呵斥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

　　“官人！这不是小人一人所为啊！宫中都听问鲛人泣珠，它的眼泪会化作明珠，人人都想见识见识。所以、所以······”

　　“所以想打到它哭，好拾了宝物卖钱？！”宋昭的怒火更是烧得更旺，她立刻又朝那小人身上猛踹了几脚。

　　“慢着！把鲛珠留下！”宋昭见他要跑，便要他交出赃物。

　　“大人明鉴呐！这鲛人竟是个硬骨头的，这么多天这么多人都试了，硬是半滴泪花也没见着哇。”

　　那卑鄙的宫人急忙跪下磕头，宋昭见了他那副嘴脸就烦，便挥手叫他滚开。

　　“真是可怜。”宋昭喃喃说着，一边绕到池边的铁链旁，准备松一松铁链好放它下水。

　　宋昭靠近时却不由得被它惊住。那鲛人的通身都覆盖着盈盈闪光的蓝绿色鳞片，光秃秃的没有人的皮肤和毛发。

　　类人的小臂和脖颈处是像鱼鳍一般相连的古怪组织，鼻孔则是两个裂开的大缝。

　　丝毫没有美感可言，全然是个似人非人的丑陋怪物。

　　此时原本奄奄一息伏在岸上一动不动的鲛人却忽然张开眼睛，金黄色的瞳孔猛然瑟缩。

　　“你、你，你别怕，坏人已经被我打跑了，我是来给你松开链子的！”宋昭轻声向它解释，像哄小孩子一般。

　　鲛人依旧是一动不动，除了像人类一样的胸脯上下微微起伏。

　　宋昭见它好像很乖的样子，就慢慢伸手过去松开缠绕的铁链。她发现这条长链的另一头被焊死了。

　　那鲛人看着宋昭做这一切，目光一直追随。

　　宋昭扯完链子，又回过头来看它，却见它盯着自己的眼睛一点点退回池中，是低伏的姿态。

　　好臭！鲛人入水后翻身不见，鱼尾在水面激起一片水花，随着水花翻涌上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腥臭。

　　原来这池中的水混着血液早已污浊不堪，也没有人来替它换水。

　　“真是······”宋昭见状连忙捂住鼻子，想臭骂那群宫人。

　　宋昭回到自家时仍是一脸的不悦。

　　宋府的仆从都瞧见了自家公子的脸色，她的贴身侍女问宋昭：“公子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不当差，可以歇息，怎么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小芸，你去招呼点咱家的人，看看能不能弄到一些南海的海水。”宋昭接过小芸泡的茉莉花茶，若有所思的品了几口茶，然后吩咐道。

　　“啊，公子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啊。”小芸很是奇怪，宣幽国并不临海，南海又远在千里之外，弄来海水可不是件易事。

　　“哎呀好小芸你快去啦，越快越好。”宋昭轻轻扯了扯小芸的衣袖。

　　“好！只要公子想要，不管是什么，老爷夫人也会帮忙的。我们肯定能很快买到。”小芸笑眼弯弯。

　　天渐渐热了，宣幽国环山绕水，自然是暑气蒸腾。

　　“你怎么回事？”傅彧清看着宋昭坐在案边一副浑身刺挠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回陛下，是、是天太热了。”宋昭有些心虚的答道。

　　这天等宋昭下差，已是夜里了。深蓝的夜空下，宋昭急急忙忙的提着一桶水，又晃晃荡荡的走到东池。

　　原来宋昭坐不住地胡想了一天，是生怕那鲛人在这大热天里死在池子里臭了。

　　“可别死啊！”宋昭一边赶着走路，一边嘀嘀咕咕的。

　　“鲛人、鲛人？”宋昭轻声唤它。随着一声水流声，只见那鲛人很快浮出水面。

　　　“叫一声就来了吗？难怪被人捉到，真是个傻的。”宋昭见她话音都未落这鲛人就出现在她眼前，不由得暗暗骂它。

　　“来！你来，我给你找来了东海的海水！不知道对你的伤口用没用。”宋昭自顾自说着，也不管那怪物听不听得懂。

　　但鲛人并不向前，只在池子的中心露出一双金黄色的鬼魅眼睛。暗夜里显得有些瘆人。

　　宋昭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蛋，凭着月光细细地剥开壳子，然后朝它摆摆：“看！我还给你带了鸡蛋，不知道你吃不吃？”

　　池中的怪物慢慢升起来了。月色下它周身的鳞片异常耀眼，在倾泻的月色下散发出五彩的银光，和上一次在白天见到的完全两样。

　　宋昭眼见着鲛人的影子越来越高大，最后竟如成年男子般健硕。

　　池中的影子愈来愈近，恍惚间仿佛也有一股神秘的压迫性磁场在逼近。

　　那是什么？难道是、难道是？

　　宋昭盯着这副越来越近的躯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乌黑发亮闪着缎光的东西分明是头发！是与人类毫无分别的头发！

　　近在咫尺之时，宋昭的呼吸也凝滞了。

　　那鲛人慢慢伸出爪子，从宋昭的掌心拿出那枚鸡蛋。冰凉滑腻的触感滑过宋昭的手掌心，让她猛然回过神来。

　　眼前的鲛人分明已经不是先前的模样！它居然长出了头发，上半身的部分已然初有人的皮肤质感和形状。

　　“你、你！”宋昭惊叹到已经说不出话了。

　　奇怪的是这鲛人好像听懂了宋昭先前所说的话，它一个翻身，乖巧地躺倒在地，动作轻盈而迅速。

　　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它露出伤痕累累的背部，仿佛知道宋昭接下来会做什么。

　　宋昭也照做了，她舀起海水一瓢一瓢浇在它的背上，海水伴着碎银般的微小闪光，鲛人因为伤口激起的疼痛身躯微微战栗。

　　宋昭回到家中，神情恍惚。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也不曾记得那鲛人怎么回到水中的。

　　她所记得的，只是鲛人露出水面向她靠近时的那一刻，月亮大若银盘，四下分不清到底是鲛人还是月色的光辉，亮堂堂的光线照得她头疼，再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那一夜，宋昭辗转反侧。

　　第二天日上三竿，宋昭猛然惊醒。她起身，发现自己汗涔涔的，里衣都湿透了。

　　忽然间，她的手触到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她抓出来一看。那颗东西形似泪滴，照着日光仔细去瞧，里面细细碎碎的像是有根根银丝，映出五彩的光斑。

　　“这是什么？”宋昭还在疑惑，却突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这是昨天晚上鲛人给她鲛珠！

　　她全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她给鲛人冲洗伤口之后，鲛人突然发出一声悠长又空灵的鸣叫，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人的神智，抵达心底的最深处。

　　不知是被吓到还是被摄魄，宋昭仿佛僵住一般，身体竟然半寸也移动不了。

　　只见那化为人形的异物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嚎叫，声音中的哀伤像是水中的波纹一般慢慢荡漾开来，推向远方。

　　紧接着，鲛人用硕大的鱼尾拍击着水面，颈上的枷锁被拽得哗啦啦作响，它借助水的力量腾跃到池中的月影之下。

　　水中月一如天上姿。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将自己沐浴在月光的银辉中，忽然间它抬起头来深沉地望向天空中皎洁的白玉盘。

　　一滴泪从它奇异的面庞上滑下，化作夜空中的火流星，然后坠落水中。

　　鲛人沉入东池，一切又回归于夜的宁静，就连水面也不曾泛起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宁如镜的池面突然被破开，鲛人瞬间在万千水滴的簇拥下浮出，仿若神迹降世。

　　水滴点点落下宛如闪耀的群星，鲛人就在这一片光辉中缓慢地伸出手指。

　　紧接着一个硬硬的东西掉到宋昭的掌中，是鲛珠。

　　然而这一切并不只有宋昭睹见。

　　黑暗之中，另一个人的身影随风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