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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群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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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安从没见这些宫女姐姐跑起来过,即便是走路,她们的衣袂也是静静垂着的,只有裙尾伏在地面上翻出小小的波浪。两个时辰前伺候过她用饭的青梅飞奔过来时,两鬓发丝黏在脸侧,额头上的汗珠还来不及擦。
“奴婢们把殿下吵醒了吗?”青梅边说着边给她穿鞋,声音有些颤抖。
“姐姐,出什么事了?”
青梅给小公主整理衣领的手一顿。她去岁刚入秋时被父母卖进来,算上虚岁也才满十四,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生死大限,更不清楚自己是否要给没见过几面的短命皇帝陪葬。只有一点她明白,上头没传话下来,眼前的主子该跪还是得跪。
“殿下……奴婢先陪殿下去外殿等常嬷嬷吧,嬷嬷已经在路上了,片刻就到。”常嬷嬷是公主的乳母。
“嬷嬷在睡觉。”李承安牵住青梅的小拇指,青梅立马放慢了脚步。
“不会的殿下,现在阖宫都该醒了。”
回廊外的天鸦黑一片,楼台宫阙都成了墨团团,宫灯是被墨团团包裹住的糖粒。青梅走得还是有些快,李承安跟上要迈很大的步子,她问道:“我们要去送父皇上朝吗?”
她上次天这样黑的时候起床就是去送父皇上朝。母妃正坐在床前给父皇正冠,听见珠帘响动,头也不偏就笑着说:“机灵鬼,这么大点儿竟晓得来孝顺父亲了。”
其实不是她要来的,母妃的大宫女把她塞进软轿的时候,她眼睛都还没睁开。但李承安下意识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应该多嘴。
“面人爹爹。”她怯怯地喊道。
淑妃又惊又怒:“说了多少回了,不准再这么喊你父皇!”
听见这个诨名,本来无甚表情的李晔脸上却浮现出几丝笑意。
“别凶孩子,朕喜欢听安安这么叫朕。”他长臂一伸把李承安抱在怀里,“‘白白的,眼睛鼻子像画上去一样的’,是不是?”
“是!”
李晔听惯了说他神仙相玉佛相的奉承话,敢把真龙天子比作面人的,除了这个小女儿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了,他因此欢喜得很。父女俩开怀大笑,淑妃的神情也松动不少,她揶揄道:“真够黏糊的,也不怕羞。”
“你就是嫉妒安安跟朕比跟你亲。”李晔放下孩子,捏捏她的脸颊,“但是以后不辛苦安安陪父皇起早了,你还小,要多睡,才不容易病。”
淑妃秀眉一拧,柔声唤道:“陛下……”
李晔没顺着往下说,叮嘱德妃陪孩子用了早膳再送她回去睡半晌,便只身离去了。自此之后,他照旧忙得三过皇子院而不入,赏赐仍如流水般赐下,淑妃也再没令大宫女凌晨去把李承安塞进软轿里。
“姐姐,我们不可以去,父皇不喜欢我去。”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挟着雪灌入回廊。斗篷兜帽被吹到脑后,李承安抬起头,见青梅的眼尾泛着红,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把她的小拇指握得更紧了。青梅眼一闭心一横,正准备开口,丧钟声骤然震断了她的理智,在宫城上空唱诵绵绵无绝的哀思;朱门披上白麻布,积雪扫净后,又是一派银装素裹。
她发觉身旁的小主子没了声音,扭头一看,李承安静静地盯着远处高台上随风舞动的白幡,嘴唇翕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安对她说,姐姐,带我去磕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徽等皇亲近臣奉召入宫守灵。丧钟一响,沿街的铺子都不敢挂招牌了,葛长松七拐八拐,才在一旮旯胡同里找到早点摊。那小贩约莫五十来岁,束袖立于一破板车前,炉上煮了酽茶,兼卖些包子扁食之类,赶早工的役夫多在此落脚。
“老板,国丧期间怎好开张啊?”
小贩匆匆瞥了他一眼,见不是府衙装扮,赔笑道:“瞧您这话,小的说句挨千刀的,皇帝归西了,家里几口不能跟着饿死啊。这位爷,来点什么?”
“讨碗茶喝。”葛长松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案板上。
皇城根底下讨生活的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小贩两手在衣下摆抹了抹,把银锭往葛长松面前一推,跟着他去了巷口。“爷想打听什么就说吧,一点贩夫走卒的闲话还用不着您破费的。”他说道。
葛长松明白他还有打算,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在下刚回崇都不久,不知现在城中哪几户人家名头比较响亮?”
这话只有一半真。他是三个月前到的崇都城,但李徽身份特殊,他作为其身边唯一能叫的上名字的人,免不得要束手束脚;李徽装模作样吃了三个月花酒,他也只能演好“纨绔跟班”这个角色。从红尘中人嘴里能撬出来的,无非是某某公子出手阔绰,哪家老爷被夫人捉回了家,好几个姓魏,还有一两个袁,至于具体名字,他懒得去记。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知道谁强过谁,”小贩挠了挠鼻头,“只晓得听得最多的还是邹氏,‘淮扬燕栖处,金玉自衔来’,街头乞儿都唱熟哩。”
该是近十年才产生的风气,把这些簪缨世家唤作“群燕”,连他也莫名得了个“蕲州燕”的诨号。燕栖于檐下,食君之禄,为君衔枝,不可谓不形象。
在葛长松心中,这比喻还有另一层意思。
燕,岁寒而徙,择主从之。
人称“头燕”的淮扬邹氏,家主邹义淹任中书令同平章事,在本朝已是位极人臣,年前长子入翰林,更添显赫。邹家祖训只忠于忠国者,确实该得帝王家的爱重。这些是葛长松来崇都前就打听到的,或者说,邹氏之名根本无需他刻意打听。
市井已快将蕲州葛氏遗忘,自然也无从知晓葛氏与邹氏曾世代交好。
“富得流油的兖州袁氏,姜皇后母家承泽姜氏,还有峨川伍氏,咱大周的铜墙铁壁嘛!还有谁……”
“魏……”
小贩一拍脑袋:“对,甫陵魏氏!爷您也听说了?”
葛长松颔首:“略有耳闻。”在烟花柳巷里。
“这家人可真够不像话的,原本是放印子钱起家,祯远年间趁着战乱捐了两个芝麻官就翻了身。这种事情多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当时缺钱缺粮,府衙对此都是默许的。
“但是坏就坏在两年前他家小子连中两元,得了皇帝青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魏家老爷家里那群女人和庶出的崽子是一个赛一个的混蛋!”
葛长松盯着小贩咬牙切齿的气愤样子没有接话。良久,他复又将那锭没送出去的银子塞到小贩手中。
“在下葛长松,您贵姓?”
“免贵,小的姓田名三七。”
“多谢田叔和我聊了这许多,这点钱就当见面礼了。”他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粗布钱袋,“这些碎银子您也一并拿着,不知可否帮我个忙?”
田三七犹豫了半刻,还是伸手接过了,迟疑道:“葛公子有何吩咐?”
“您做这营生想必认识不少散役,麻烦您打听一下有没有想去大户人家帮工的。毕竟是卖身,切莫强求,问问意愿就是了。”
“……明白了,那人带哪儿去呢?”
“就是方才聊到的那几家。”葛长松缓缓说道,“不出半月,各家一定会招买人手,到时候顺水推舟便是。买进去的人,每个月再多给两吊钱,不够了来找我,城西廉铁巷,院里有棵老槐树。”
粗布钱袋忽然沉得将田三七的手往下拽了几分。他抬眼与高出自己一头的葛长松四目相对,青年面若傅粉,五官轮廓何其温润,可深邃双眼似藏着北风摧折后落下的沉疴,竟有些萧索的意味。
城西聚居三教九流,日出唱卖,日中为市,日落木辕吱呀,喧闹不已。虽说葛不是什么大姓,但葛长松可不像会在这种地盘委屈的人,相反,他不报家门才更显得理所当然,好像人本来就该认识他——无名之辈身上何以有这样的气质?
“小的也住城西那边,公子放心,银子我不会私用。”田三七说道。
葛长松微笑道:“无妨,给了你便是你的。不多打扰了,有空再来找田叔喝茶。”
是时天已大亮,葛长松熟稔地捕捉到背后针芒般的视线,甚至比原先还翻了倍,便径直回了别苑读书,再抬头窗外已黑天。李徽仍不见踪影。
今日守夜?
……
他还活着吗?
此话甫一浮现在他脑海中,葛长松便知道自己已经读昏了头,丢下书册熄灯上榻。翻来覆去没有困意,加之一日未食,他复又披衣起身,想写点什么来吊精神。待回神时,纸上已落下四字——
问祖父安。
孙儿长松自知深悖家训,然心有疑窦,不得不以身入局,不敢妄求宽宥,但求……
但求什么?
他既有名姓,便不能剥离此身。若无功名,见他便如见他官至太师宰相的列宗,见他避世远游的祖父;若一日扬名,见他如见他衣冠上的环佩,见蓟州宗庙里供奉的食鼎。早在八年前祖父受他三拜的那一刻,这“但求”后的种种就都求不得了。
就着烛火烧掉了信纸,葛长松一时迷惘,恰听得屋外传来动静,想来太皇太后还是把人放了回来。果然眨个眼的功夫李徽就已经坐在了他面前,狼狈得不像样,全身衣裳烂成了破布条,尤其是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还走得动路的。
“谁让殿下就这样过来的?”葛长松怒道。
“你会医,我不来难道等着咽气?”李徽已经嘴唇发青,但还是犟着语气回怼道。
“不能传我过去吗?趴榻上去!”
等上好伤药后,李徽才算是恢复了一点神志,夺过葛长松手里的纱布卷,一边给自己包扎,一边闷闷地说:“这二十鞭是替姜皇后受的。”
“皇兄崩于凤章宫,底下人也招了:毒杀,但不是皇后的主意。我猜胁迫那婢子的人绝不会让她这么说……她有心护主,可惜还是没有留住全尸。
姜皇后不能死,她父亲的西南总督已经当得像半个土皇帝了,现在动他,还不够。我以 ‘视听无查,救驾不济’ 为由替她受过,她自请剃度出家,为幼帝求善缘,也算给足了姜家脸面。”
“太皇太后那边……”
“祖母只说由我和邹义淹共同辅佐,然后和我下了两个时辰棋,”李徽顿了顿,补充道,“鞭刑之后。”
葛长松蓦地抬首,面色相当复杂,几番挣扎后一字一句地说道:“纱布拆开,药要重新上。”
“……别折腾我了。”李徽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