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浴泽》晚鸣蝉

18、第 18 章

　　禁军仅用半月的时间便将徐禄安的兵马一网打尽，在大战一触即发前的夜晚，姜祈言被楚淮寂带回了军营，只是远在行宫的姜逢止得知这件事已是大军攻破金陵，梁帝派人接太子回宫的时候了。

　　至于姜祈言是如何从天牢死里逃生，楚淮寂又是在哪里接回的他，姜祈言本人对诸多疑云三缄其口，就连对姜逢止也从不肯提及这件旧事。

　　楚禾泽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阿木的消息。

　　平定叛军楚淮寂立下赫赫军功，受封武宁侯，楚峪成了武宁侯世子，徐禄安残部也交由楚淮寂处理，楚峪利用楚淮寂的职务之便排查了一个月内进出城门的姓名户籍，数日过去皆一无所获，百忙之下还不忘差吴用去知会楚禾泽一声。

　　楚禾泽的方法则简单粗暴多了，他直接去二人从前的乞讨驻点，乞丐在战乱时四处躲匿，等太平盛世了又会回来。

　　因不想惹人注意，楚禾泽一身素袍简衫，看上去与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别无二致，但是依旧瞒不过叫花子的眼睛，他一出现在这片脏兮兮的土地，守在此地的乞儿登时认出来他是阿水，楚禾泽顺势向他们打听阿木的下落，为首的几个乞丐却狠狠剜了楚禾泽几眼，继而转过头默不作声。

　　楚禾泽在周身摸遍只在腰间摸出来一个玉葫芦，是去岁生辰时孝显皇后在庙里求来的，他和姜逢止一人一个。

　　楚禾泽咬咬牙，将玉葫芦塞到领头的乞丐手中，领头的乞丐虽是个半瞎却很精明，粗糙的指茧在玉葫芦上来回摩挲，面色才稍稍松动，先是一息冷哼：“你还有脸回来找阿木。”

　　“去城外乱葬岗找吧。”

　　楚禾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分明是中秋时节暖洋洋的日光，却让楚禾泽恍如置身冰窟，少年失去血色的唇瓣颤抖着，又问了一遍：“乱葬岗？”

　　老乞儿并不想与他多说，“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不清楚？宋老狗是什么东西，你逃了他岂能放过阿木？去寻吧，兴许尸身都被野狗叼了去。”

　　楚禾泽闻言也顾不得细想老乞丐是不是骗他，转身直奔城外的乱葬岗，因近来的战事，乱葬岗尸身遍野，几乎堆成一座高隆的山丘，尸骨腐烂的腥臭夹杂着厚重的血气，楚禾泽趴在一旁的石碑上忍不住干呕起来，旋即用短匕割开一角衣袍掩住口鼻，义无反顾地上前开始翻找。

　　楚禾泽记不清自己找了多久，他的肢体逐渐失去知觉，只是麻木地重复着翻找的动作，他害怕找到阿木的尸身，又怕找不到阿木的尸身，直至第一缕清冷的月霜洒在身上，仿若给素青的衣袍镀上一层精美低调的暗纹浮银，楚禾泽才因脱力而慢下来。

　　蓦地，眼前的月光重归一片黑暗。

　　楚禾泽抬头看去，原来不是乌云遮住了明月，是楚峪站在了他面前。

　　少年的眼泪在对视间毫无征兆地滚落，像是天际坠落的流星砸在心上，楚峪的心尖也跟着颤了颤。

　　“阿兄。”

　　楚峪蹲下身抱住楚禾泽瘦弱的身形：“我在，我会陪着你。”

　　吴用也跟在二人身后在尸海里寻找，在月沉日升，遥望无边的穹苍染就海洋般深邃的蓝调，楚禾泽终于找到了掩埋在下面的阿木。

　　阿木身上还穿着假扮太子时的衣袍，因受刑破破烂烂地挂在残破的躯体上，手腕、肩颈、腰腹乃至下膝全是各种酷刑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宋思誉在折磨尽兴后见实在从阿木嘴里撬不出什么，加上彼时太子已经被捕，便毫不犹豫地杀了阿木。

　　尸身搁置得太久已经开始水肿腐烂，楚禾泽全然不在意，他紧紧抱着冰凉的尸首，泪水决堤般涌出，而后再也按耐不住嚎啕大哭。

　　楚禾泽在郊外山脚下找了一处僻幽的地方安葬了阿木，独自陪阿木说了许久的话，那些曾经碍于身份和处境不得已隐瞒的事实，楚禾泽一点一点讲给阿木听：宫里的娘娘才不用金筷子金碗吃饭，也不像话本子里争个你死我活，孝显皇后是个极温柔的女子，三皇子的母妃是个冷淡的女人，她不关心除了圣上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三皇子；关于龙椅好不好坐这件事，楚禾泽私以为没有椒房殿两棵梧桐树间的那把躺椅来得舒服；翰林院的夫子很凶，课业完不成要挨打，背不上来书也要挨打……你不是想学首诗？我背给你听。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少年独有的清润嗓音念起诗经分外悦耳动听，如林间清啼空灵哀伤。

　　楚禾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过那么多话，他其实不爱说话，若非必须他可以连着几日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姜逢止问过缘由，楚禾泽扁扁嘴，只蹦出一个字：“累。”

　　楚峪在离阿木安息地不远的茶馆里歇脚等候楚禾泽，回去时少年亦步亦趋地踩着楚峪的影子往前走，眉眼笼罩在阴翳里，声也寒彻入骨，异常笃定地：“我要杀了宋思誉。”

　　“眼下不行。”

　　“为什么？”

　　“他临阵倒戈，不仅放回了三皇子还为大军打开城门，平定叛军论功行赏，其中就有他的一份军功。”

　　“这种追名逐利、背信弃义的小人还要封赏？他是一头喂不饱的狼，今日他可以背叛徐禄安，明日就能背叛你们父子。”

　　“朝中政事并非你所想这般是非分明。”

　　后来楚淮寂掌管禁军，宋思誉辗转到了楚淮寂手下做事，又时常出入武宁侯府，楚禾泽每每见到宋思誉，倘若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宋思誉早已被千刀万剐。

　　所以楚禾泽成年后第一件事是搬出武宁侯府，第二件事就是杀了宋思誉。

　　然而外界所知的只有宋大人醉酒回府的途中失足掉入淮河，等家仆发现时已经溺亡河中，奇怪的是，任谁也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

　　楚峪把人护送回梁宫，没过几日梁帝便下旨，汝昌侯楚禾泽送去武宁侯府由楚淮寂夫妇抚养，与楚禾泽一并抵达武宁侯府的还有三十万京城禁卫军的虎符。

　　楚峪的思绪从回忆中剥离出来，他恍惚想起，跟在楚禾泽身边的任齐似乎与阿木有八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