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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绥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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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绥及
“他是我,但我不是他。我的名字是绥及,是你那本颂诗册上不可提及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信仰的神。”
清冷疏离的声线,像是流水冲撞溪涧卵石的泠泠声响。
桃瑞丝一阵头晕目眩,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她,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以及胸膛的轻微震动。这个动作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就像是情人间的缠绵拥抱一样。
但桃瑞丝只觉得荒谬。
且不论她身上难以解释的不老诅咒,魔王一战之后突然消失不见的米洛,在二十年后的一个夜晚,以神的身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银发蓝眸,眉眼精致,湛蓝的眼睛毫无感情地垂下,好像浸没在古井无波的大海之中。
桃瑞丝猛地回过神来,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这世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场荒唐梦境,她喃喃开口:“你不是他,你是谁?”
绥及望向桃瑞丝淡淡一笑,嘴角划过漂亮的弧度,好像是精致的雕像突然活了过来一样。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可那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冷漠寒霜,记忆里那双湛蓝色眼睛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温柔笑意。
“拟人魔物?你是如何知道他的模样的?又是如何进入米德加德帝国的?”桃瑞丝警惕地将手伸进袖口,仿佛下一刻就要抽出匕首来。
“人类真是奇怪,你不是找了我很多年吗?”他不明白地握上桃瑞丝的左手臂,轻柔抚摸过那两道纤细手腕上狰狞的伤口。
一道白光闪过,伤口愈合,仿佛这里从未被魔狼抓伤过一般。
再强大的牧师哪怕能做到使断肢再生,也不能做到连伤口都消失。人类治愈术永远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在莎草纸上的文字清楚写着,这是神的领域。
三年游历,七年讨伐魔族,整整十年,对于米洛的感情到底算不算是情人之间的喜欢,米洛还在身边的时候,桃瑞丝自己都弄不明白。
她怕那只是两个孤独的人在不安时的相互依偎,就像两只刚出巢的雏鸟在风雨中恰巧相遇,错以为那是爱情一样。
绚烂的晚霞,秀丽的山岚,下意识想起的名字,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感情尚不明了,再见一面便成了桃瑞丝的执念。
“桃瑞丝,他们是我杀死的。”少年眼角泛红,语气是抑制不住的绝望。
滚烫的泪水滑落在桃瑞丝的掌心,仿佛被荆棘木刺到一般,疼痛从掌心蜿蜒到心底。
“不,不是这样的。”桃瑞丝无数次试图拉住米洛的手。满地自刎的尸体和空气中黏腻的血腥味将她的每一句话都堵塞在喉咙里,她只能不停地摇头发出苍白的否定。
“要是我不存在,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
“不,不要!”
桃瑞丝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旅店的床上。
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这是最清楚的一次,连梦中的绝望都完整地带回到梦醒之后。
绥及擦拭她眼角湿润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来得及收回。
见她醒来,绥及自然地收回手:“看你哭了,帮你擦眼泪。做了悲伤的梦吗?”
“在梦里见到了或许再也见不到的人。”桃瑞丝坐起身但没有看向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轻声说着。
绥及知道她在说谁,但他不明白。
“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觉得再也见不到他了?”
桃瑞丝这才看向坐在她床边凳子上的神明。
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分了,黄昏的晚霞透过旅店的窗户落在凳子的靠背上。男人坐在明暗交接处,漂亮的眉眼依稀可见。
“您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吗?您为什么不明白?”桃瑞丝没有给出答案,却反问眼前的神明化身。
“全知全能,是你那本颂诗册上第42页写的。我只是知道过去发生的所有。”绥及随手拿起那本颂诗册,视线却落在桃瑞丝脸上,“我知道你身上过去发生的所有故事,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哭,还有你为什么总是在哭?”
“您停留的那一页上写着,神洞悉世人的一切想法。”桃瑞丝按住绥及的手指往下移,指着一行文字。
绥及将视线从桃瑞丝的脸上转移到握着他手指的手。和他这具身体不同,那是只比他小很多的手,掌心和虎口处有薄薄的茧子。他知道这些茧子是因为常年使用匕首画阵法图的原因,也知道握住这只手时冰凉的触感。但他不知道这只手的主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想握住这只手的想法。
“曾经是的。那时候人们都是我虔诚的信徒,他们毫无保留地向我倾吐内心的想法。但很显然,你并不信仰我。”绥及坦诚地继续说着,“与你从小村庄走到这座旅馆,一路遇到的小半数人,我都已经无法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了。”他没有对信徒减少的不满,只是平静地阐述这一切。
“根据我对人类的了解,这句话的意义更大程度上是为了减少人类说谎的次数。”绥及握住面前的那只手。
指尖相触,一种奇妙的感觉,但不算太坏,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
“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我从未否定过他的存在。事实上,他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存在,却让我愿意化作他的形态坐在这个地方和你说话。”
“您是神明,米洛是和我一样的人类。”桃瑞丝给出答案。
绥及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回答,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明显的喜恶情绪了。他试图在眼前的桃瑞丝身上找到谎言的痕迹,可惜,她好像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你说的不对,他从来不是和你一样的人类。你见过的,能让人起死回生的治愈术,那是神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绥及反驳道。
“那是您的看法了。”桃瑞丝打断他,顺便把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在我看来,您是莎草纸上记录的伟大神明,米洛是我喜欢多年的人。”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我有他的所有记忆,他和你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或者爱这个字眼。”绥及发现桃瑞丝没有说谎后,难得地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爱从不在言语之中,是您不懂感情。”桃瑞丝已经不想和这个神明再说些什么了。
她起身经过坐在凳子上陷入思考的神明,随后打开房门。
“是尤尔·桃瑞丝小姐吗?这里有你的一封信笺。”
桃瑞丝接过信笺,道谢后关上房门。信来自于都城纳罗斯的高级教廷学校。她快速拆开信笺,果然是奥丽芙的来信。
信中写到奥丽芙在前往距离这里不远处的亚尔文郡的路上,有急事信中不便明说,需要当面详谈。
桃瑞丝昨夜已经写信告知奥丽芙昨夜魔狼的事情,看来奥丽芙并没有收到。
在这之前桃瑞丝原本的计划也是前去亚尔文郡的一处庄园。因为那里住着一位她们的老熟人,从奥丽芙信中应该是可以推测出,那位怕是病情加重了。
桃瑞丝打开另一页信纸,一片空白。她了然地点起煤油灯,将信笺置于火焰上方,浅黑色的字迹缓缓浮现。
这是帝国与魔物作战时曾使用过的一种墨水。奥丽芙写这样一封信,代表这件事她不愿意让教廷学校知道,而且情况非常紧急,甚至来不及当面与她说。
昏黄的灯光中,上面只有一行字:
“魔王封印解除,魔族卷土重来。”
桃瑞丝神情一凛,低声念出一句咒语,火焰魔法将信笺吞噬。火光映照着她的黑色瞳孔,像是黑曜石一般闪着细碎的光。
才二十年的和平生活,就又要与魔王军开战了。
“桃瑞丝,我不明白。”绥及平静地看向桃瑞丝,湛蓝的眸子倒映出眼前黑发黑瞳的少女。“在我弄明白你所谓的感情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
桃瑞丝将手中信笺燃烧殆尽的灰烬松开,点点火星落在地板上,很快又消失不见。她笑了笑,只是眼底没有任何笑意:“您能听到虔诚信徒对您的祷告吗?”
绥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他点点头,补充道:“曾经那些人对我的祷告多如星辰。现在虽然也不少,但大多是让我宽恕他们。看起来我似乎成了人类罪犯们的自我安慰。”
“您有听到过我的祷告吗?您还记得吗?”桃瑞丝坐在绥及对面的凳子上,直视着眼前的神明。
面对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桃瑞丝却生出截然相反的心情
“我知道你的一切,就像读一本不厚的书。你只有在八岁时向我祈求过一件事。”绥及好像明白了桃瑞丝的意思,他语气依旧平静,“你是怪我没有回应你的祈愿吗?我对你们和魔族的恩怨因果不感兴趣。”
“不,”桃瑞丝摊开手掌,是一些残余的黑色灰烬,在她白皙手心上留下点点黑色的印记,看上去很突兀。
“我只是好奇,当年我也快要死了,向您祈愿杀死那些在我的故乡杀人放火的魔族。但很奇怪不是吗?我年幼时曾是您虔诚的信徒,没能得到您的回应,却在昨日,还有今天,你救下了已经不信奉您的我。
“事实上,我可以说得再清楚一些。我们这个国家大部分的人们,日夜期盼、祷告、供奉您,希望您可以除掉,不,只是不要让魔物再伤害我们,您从未回应过。这片土地上的痛苦、悲伤,您全不在意。”
“我们所有人都是地上的烂泥,只有您在云端高高在上。”
“只因为您对我的一点点好奇,就可以救我千万次。”
“只因为你的不感兴趣,我们的离别、血泪都无关紧要。”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无数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都是你在看我这本书时不重要的字符旁白。您说想弄明白我的感情,却不理会这些字符旁白的存在。”
楼下是家小酒馆,入了夜,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男人女人们的谈笑声从地板里冒出来,给一室寂静添上了细碎的白噪音。
绥及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对人类根本一无所知。他一直游离于人类和魔族的战争之外,这次踏上米德加德帝国的土地,确实只是因为对眼前人的好奇。
“人类,魔族都是这个世界的产物,包括我,也是诞生于这个世界。我不会因为谁是弱势方或是谁信仰我,就去帮助他去消灭另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
桃瑞丝听到绥及的话后平静地站起身,看起来已经不太想和他说话了。
绥及莫名感到一丝奇怪的情绪,那是不应该属于他的情绪,他拉住桃瑞丝的袖子:“我确实对你很好奇,是因为之前你遇见的那个人间体在影响着我。”
“那麻烦您把他还给我。您不想要的,是我日思夜想的人。”桃瑞丝冷冷地瞥了眼绥及拉着她袖子的手,她伸出手,将那只手从她袖子上放下来。
“就像你不能取出你的一半心脏一样,我做不到你说的事情,或者说你想要的是这个吗?”绥及抬手,一片落在他掌心的白橡树树叶迅速变形,在白光中长出少年的身体以及和他相似的漂亮眉眼。
桃瑞丝面色冰冷地抬手施术,少年消失不见,树叶变成两截落在木质地板上,连声响都没有。
“这不一样。”
“我无法阻止您的决定。只是问题的答案,我已经告诉您了。”桃瑞丝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只留下绥及坐在凳子上低头看着两截孤零零的树叶。
他慢慢蹲下身,拾起地板上的树叶。他看着手心里闪着白光,树叶迅速合拢,抽芽,长出枝丫,结出果实,果实坠落地面,少女从果实中跳出,暗蓝色宽大袍子,黑发黑瞳,抿嘴微笑。她蹦蹦跳跳地走到绥及面前,伸出白嫩的手心,歪着头看着绥及。
绥及握住少女柔软的手,微微用力,少女消失不见,又变回了掌心的两截树叶。
“果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