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齐物

64、小猴子

　　当铺家叫千念的小女孩得了笛子十分高兴，黏着毛小桃和石淮问东问西地问了一晚上，要听御云的故事，要看石淮的石雕，正好问得毛小桃无暇顾及满脑袋理不清的思绪，更是完全没工夫去想下一步的计划，好不容易熬到小孩精疲力尽打起瞌睡，毛小桃才终于重新得到迷人的安静。

　　石淮抱着孩子送她回隔壁的当铺，打算回来后和毛小桃商量商量，一来是决定接下来去哪，二来是加紧行程最好尽快离开北地。白日的几人，尤其最后那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带给他一种被窥视的错觉，令他想到就会感觉不安。

　　可当他回到客栈，毛小桃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把她安顿好，他这才感到一阵迟来的倦怠困乏，后知后觉到，自从离开御云，好像直到今天，他们一直神经紧绷着。也许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胡思乱想着又替毛小桃拉紧被子，才吹熄烛火回了隔壁的房间。

　　睡醒时，天已经大亮。走到隔壁看毛小桃，房间里空空无人，又听到前面传来千念嬉嬉笑笑的声音，石淮正要循声过去，才发觉天地一片雪白，昨夜无声无息下了好大一场雪。

　　踏过积雪深深的院子，走到前面的客堂，一眼就看到坐在炉火之前吃馒头的毛小桃。在她旁边，是小女孩千念，正经八百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攥着昨日给她的析山笛，仰着头，认认真真地听毛小桃说话。

　　石淮要喊她们的话，因两人间略有些严肃的氛围而咽下。他好奇地走近了一些，正听到毛小桃在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好巫师，那么你一定要好好地去爱这个世界，去爱自然，以及自然中的万物生灵而不单单只是爱人，因为世界广阔自然尽善尽美，因为人只有在自然中才可以学习和反学习，因为巫师的灵力应当从自然中领悟、吸收及存养，因为巫师的职责是联系引导并服务于万物生灵。记住了吗？”

　　关千念睁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似乎完全没听懂她的话。

　　“我不是问你懂没懂，我问的是你能记住我说的话吗？”

　　关千念口中念念有词着，笃定地点了点头，说：“我全背上了。”

　　毛小桃笑，“背上了就好，每天背一背，长大了一切都会懂的。你有什么特别想学的巫术吗？”

　　关千念目光灼灼地盯着毛小桃，眼神中跳跃着欢喜。

　　“我答应过要教你巫术的，我会在这里待三天教你巫术，什么巫术都可以，说吧千念，你想学什么？”

　　“《伐檀》，我想学好这首曲子，我的曲子太弱，没有力量保护我爹……迷雅你可以教我怎么变强吗？”

　　远远听着的石淮好奇地看向毛小桃的脸，就在前几日，她也说要变强……

　　“力量不在曲子里，千念你要记住，力量在我们自己身上，它藏在我们的心里，乐曲也好，咒语也好，巫术的力量起源于我们自身。像种子一样，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发芽生长。”毛小桃看着表情迷茫的关千念，继续解释：“当你演奏《伐檀》时，你不要去想面前的对手，你一定要忘掉他们，就可以忘掉面对他们时的紧张担忧以及恐惧。你要想，伐檀，我在砍伐一棵檀树，坎坎，坎坎，只要聚起心中的力量，一下一下地砍向那棵树，不要停，不要停，你就会赢。”

　　“真的……可以赢吗？”

　　“可以，你能弹奏那把他们谁也弹不出声音的琴，你还可以一眼看穿我施了惑术的白鹿，千念，你的天赋很高，所以你要有勇气，要去锻炼自己的意志，将来你一定可以成为很厉害的巫师的。”

　　握着析山笛的女孩坚定地点了点头。

　　远远看着的石淮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他想起那日毛小桃在女儿湖畔的神情，就如千念此刻一般，有着可以摧毁一切的坚定。原先想着找毛小桃商量早日离开北地的想法，暂时是不能提了，石淮想起庆平正好有几位闻名的石匠，便想正好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去请教学习一二。趁关千念休息的间歇，他和毛小桃简单交代了一番，就出门寻人去了。

　　客栈的小伙计告诉他，庆平最有名的石匠住在十里外的鹤山脚下。牵来红马，石淮又拿出两幅舆图比对着鹤山，果然又发现了一些不一样，下意识就想和毛小桃讲，转身才发觉人不在身旁，一声失笑，默默收好舆图。这时，他突然发现马厩角落的干草堆里有了轻微的动静，稍作思考，他决定上前看看。

　　翻开干草，他看到一张憔悴的脸，是个和毛小桃一般年纪的少女。

　　手下一顿，赶紧扔开干草退了两步，道：“抱歉。”

　　少女满眼惊恐，两手胡乱地抓过一旁的干草把自己的脸挡住，低声求道：“就算你没有看见过我行吗？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

　　石淮答应下来，正要离开时看到了往这边来的小厮，想也没想就站到草堆前挡住了身后的女子，还顺手拽了把草送到红马嘴边。

　　小厮见状，明知故问道：“公子在这里喂马吗？”

　　石淮又拽来了一把草，红马配合地嚼了个欢快

　　“这点事情交给我就行了，怎能劳动公子亲自来喂呢！”

　　“没事，我等下骑马就出去，晚上回来再麻烦小哥照料我的马。”

　　小厮乐得轻松，高兴地离去了。

　　“你躲在这里不安全，白日若是来了住店的客人，他们牵马过来很容易发现你。”

　　少女支支吾吾着，没说出一句话。

　　石淮见草堆下没有动静，想着大概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伸手牵马准备离开。

　　“我在等人，等到人我就走。”

　　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石淮点点头，嘱托一声“那你小心”，便骑上马离开。

　　和鹤山的石匠交流石雕的心得一直交流到黄昏十分，对方是个五十来岁的长者，却与石淮相谈甚欢，二人聊了一天连吃饭都忘了。石淮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相留，迫不及待地骑上马回到镇上，一天没有看到毛小桃，他后知后觉地害怕他不在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还好进城并未听到什么巫师相斗的流言，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心思逐渐回到先前与本地石匠的交流上，这时突然听得前方的小巷传来一声短促的呼救声。他赶忙拍马上前，居然看到了早上在马厩看到的女子，她正被两个壮汉拖拽拉扯着要往一旁的马车里塞。

　　“住手！”石淮想也没想就一声呵出。

　　“表哥！”少女大喊，“表哥，快救我！”

　　两个壮汉一愣，心中骂道怎么这么巧，差一点就能把人弄走，偏在这时候叫她家里人撞上。

　　石淮顺着少女的话音冲着壮汉喊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妹妹去哪里？”

　　两人见石淮冷着一张脸上前，粗鲁地扔下女子，骂骂咧咧地驾着马车离去。

　　少女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石淮快步走过去扶住她，问道：“受伤了吗？我给你找大夫。”

　　“不要！我没事，没有受伤。”少女说着落下泪来，又怒又悲道：“还以为碰上了愿意带我走的好人，没想到居然是想卖我进窑子的……这鬼地方，没一个好东西！”

　　“啊，我不是说你。”少女忙又追了一句。

　　石淮点点头，没吱声。

　　“谢谢你刚才愿意救我。”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石淮见她手脚动作利落，知道她确实没受伤，本想直接离开，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想离开这里？”

　　少女揉手腕的动作顿住了，但是很快点了点头，“这鬼地方，再待下去命都要没了。”

　　说罢冷哼一声，骂道：“狗屁父母生出来狗屁儿子，自己家人都要害。”

　　这番话说出，石淮就听懂了，眼前之人大概也是北地杀长女恶俗下的受害者，他问：“你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来的？”

　　“今早天亮之前，我借口洗衣裳逃了出来。”说着眼神落寞了几分。

　　石淮从钱袋里掏出来一点银子收回怀中，将剩下的钱连同钱袋递给她，“你拿上，先买点吃的，然后趁天还没黑你抓紧时间出城去，走远之后买匹马。有亲戚在南方吗？算了，亲戚也不一定靠得住。”

　　“我不找亲戚，我会绣活也会做菜，去了南方我能自己找活干养活自己。”

　　石淮点点头，“也对，你一个女孩子是不能轻易相信旁人，这些银子应该够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顿下来之后也得小心生活。”

　　少女故作轻松道：“放心吧，实在不行我还能找个人嫁了。”

　　“不要指望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石淮正色道，“不要把找个人嫁了这种事当作救命稻草，连父母兄弟给的家庭都靠不住，你能指望一个陌生男人能给你一个靠得住的家？”

　　“嗯，我不乱说了。”少女捏紧了钱袋，“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快走吧，晚了看不清路了。”

　　少女郑重拜谢，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毛小桃听说这件事后，眉眼弯弯笑起来，问：“给了好多钱？你不怕她是个骗子啊？”

　　石淮一愣，挠头道：“不会吧，我看她慌里慌张的样子不像是个骗子。”

　　毛小桃爆出大笑，“吓你的，不是骗子。下午我去看白露的时候，听说有户人家的闺女丢了正满城找呢，也不知道他们找了干什么……不过那人还好被你碰上了，小石头你真好！”

　　石淮笑笑，问起她教徒弟的事。

　　“天赋真高！而且特别认真，要不是时间紧，我真想留在这儿好好教她。”

　　“以后或许有机会。”

　　正说着，关千念抱着一捆小木棍进门，噘着嘴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毛小桃问：“怎么啦？打中多少小木棍了？”

　　“一半。”

　　“没事没事，在给你那把石笛之前，我也刻坏过好几支笛子的……”石淮不明所以但是赶紧出言进行安慰，扭头才瞧见毛小桃欣喜的表情。

　　毛小桃喜道：“一半已经好厉害了！才一天！”

　　石淮：“……”

　　三日里，毛小桃除了指导《伐檀》曲外，并没能教关千念其他巫术。关千念告诉她说现在只想学好攻击术，未来的日子很长，别的巫术她可以找别的师父去学。

　　毛小桃很欣慰，她和关千念告别时有些不舍，开玩笑道：“虽然时间太短，可千念我也算是你的师父啊，你要记得师父的话，好好努力多读书知道吗，等日后我办完了事情来找你，你可以不要忘记了师父啊！”

　　关千念抿着嘴，害羞地笑起来，说：“将来，等我变得厉害了，我去御云找你好吗？”

　　毛小桃大笑，答应道：“好，我等你！”

　　小女孩得到了鼓励与承诺，心满意足地抱着析山笛要与毛小桃挥手告别，才看到一旁站着的石淮，再一次认真说道：“哥哥，将来我一定会去御云看你们的！”

　　说罢，不等石淮回应，与他们二人挥了挥手告完别，潇洒地转身回家了。

　　石淮看向毛小桃，说道：“她好像把你的话当真了。”

　　“本来就是真的啊！”毛小桃笑道，“她学东西很快，只要努力，会成为很厉害的巫师。”

　　石淮催马，跟紧毛小桃重新施了惑术的白露，又听得毛小桃在说：“这么有天赋的小孩子真了不起啊，不知道她将来会不会真的去御云找我呢……好冷啊，北地真的好冷啊……”

　　北地又开始下雪，慢慢又起了越来越猛烈的风，冷得连人的呼吸都差点被冻住。

　　到午后，天空开始飘起大团大团的雪花，毛小桃把脸埋在了兜帽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虽然冷，却也开心。十分满足地欣赏着难得一见的雪景，轻轻柔柔的雪花，叫她想起了御云的柳絮杨花。

　　地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像光滑如缎的锦。毛小桃只觉着这雪景好看非常，压根没听到石淮叫她的声音，还是白露停下步子不走，她才诧异回过神。

　　转脸却不见了石淮的身影，扭头去望，远远的，石淮的蓝色斗篷盖上了团团的雪，坐下的马儿四蹄踏动，人和马看似都有些惶惑不安。

　　毛小桃当下回头，未及走近就瞧见蓝色斗篷上的雪团好像在动。

　　石淮见她迎面来，心中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了，一把抹开积在帽檐上的雪，说道：“这些积雪突然动起来，还在我身上爬上爬下，地上也是，一下子冒出来好多雪团子，围着马儿蹦蹦跳跳的，没法儿再往前走了。”

　　毛小桃摘下手套，从石淮的衣服上扒下一团雪来。

　　雪团未散，却还会扭动，意外的灵活。手腕一番，她将它掉了个个儿来瞧，看到圆滚光滑的顶部有对耳朵似的小小的半圆凸起，再往下细瞧，眼睛鼻子嘴都是有的，小小的嵌在一团雪中。

　　她将手中的雪团抛向空中，瞬间散成盐花状，待落到雪地上，又成了一团通体莹白身长尺余的雪团子。

　　石淮看呆了，问道：“这是什么？”

　　毛小桃笑嘻嘻道：“雪精灵，这小东西可是我们御云见不着的。书上说雪精灵特别调皮，擅长捣乱，常常缠着路人陪它玩耍。而且，它有一个非常突出的长处，让它得以在精灵榜上一直名列前位，你猜猜是什么长处？”

　　石淮摇头。

　　“可爱啊！它非常非常可爱你不觉得吗？”毛小桃说罢倾身向前，一把从石淮的斗篷上搂过来好几只雪精灵放到身前逗弄。

　　接着摸摸白露的鹿角重新上路，又拍了拍马儿的脑袋，安抚道：“别怕，跟上来。”

　　石淮没有再掉队，只是地上的雪精灵围了好些，行程不知不觉慢了许多。

　　走了许久仍是旷野，不知不觉日斜西山，石淮心中不禁怀疑，照他们这速度，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吗？再朝一旁还在和雪精灵戏耍的毛小桃看了看，看到她眉眼含笑的开心模样，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心想晚一点也不碍事吧。

　　很意外的，刚刚还在他们周围皮闹的雪精灵们，眨眼之间全部散成雪花消失了影踪。

　　石淮一愣，问：“怎么都走了？”

　　却见毛小桃手指结印，不过很快便松开了，再看她的表情，瞪着双眼睛气鼓鼓的样子，哪还有先前半分开心模样。

　　毛小桃扯了扯兜帽，催促白露加快步伐，又向石淮要了两个陈大人为他们准备的甜柿，忿恨地咬了老大一口，鼓囊囊地塞满了半边脸颊。

　　也没走出几步，毛小桃蓦地转变了方向，朝着东南的一处高地飞快奔去。

　　石淮心下一惊，想起前几日碰上的黑衣人，赶紧催马追了过去，担心又要出什么别的事。

　　刚翻过高地，石淮就看见了马，两匹白色的马，以及一站一躺的两个人影，站着的是毛小桃，他认得那件丁香色斗篷，躺着的那个，只瞧见模糊的身形，不辨男女老幼。

　　石淮拍马急行，走近了才看清呈大字型躺在地上的，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长相极俊美，肤色极白，眉眼处说不出来的好看。

　　再看他身上，垒稻谷似的不知道压了多少层的雪精灵。

　　毛小桃蹲下身来，咬了一口甜柿，问道：“起得来不？”

　　那少年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毛小桃，又看向石淮，殷切道：“不如两位朋友帮帮忙，帮我把这些捣蛋鬼赶下去，好不好？”

　　未等石淮的手伸到位，毛小桃就十分痛快地回答他——“不好！”

　　少年歪着头，挣扎着两条被雪精灵压住的胳膊未果后，很是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大家萍水相逢即是有缘，有缘之人为有缘之人帮个小忙……你都不肯？”

　　毛小桃咬甜柿子，毅然摇头。

　　“你这个柿子吧，看起来十分香甜十分可口十分诱人……你还没说你为什么不帮我？”

　　“是啊小桃，帮他一下吧，在雪地里躺久了身体要冻坏的。”

　　“小石头你别对他好，要不是他招惹了这些小可爱，怎么会被人家报复啊。”毛小桃盯着地上的少年，怒道：“你说，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不过就是和他们分享了一点点录酒嘛，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胜酒力……会化成水啊。”

　　毛小桃冷哼一声，道：“活该你被压死在这雪地里。”

　　说话间，也吃完了甜柿，伸了个懒腰就站起来。

　　石淮问她：“化成水是……死了吗？”

　　“喂！这位朋友，东西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是不是，小爷人美心善，怎么可能做出杀生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来！再说了，雪精灵哪是这么容易就死的，化成水只是一点点耽搁它们成形的时间而已。”

　　“一点点？那你就躺这里一点点时间好咯！小石头，我们走！”

　　“朋友！两位朋友！帮帮忙啊，我好冷的，我就要冻死啦，你们忍心看我年纪轻轻英俊潇洒花容月貌就被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大荒野里吗！”说完还大声地吸了吸鼻子。

　　石淮走出几步外都能听到他响亮的声音，大约没有要冻死的迹象，不过仍是扯了扯毛小桃的衣服。

　　毛小桃老大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动动手指施了驱逐术，一面回味着嘴里的甜味，感觉甜甜的东西吃下去，心情好了许多，所以又掏出了兜里的另一个甜柿来，才回头去看雪地上的少年。

　　那少年已箭步冲到了二人跟前，顺势胳膊一挥直接夺过了毛小桃手里的柿子，并且张嘴就是好大一口。

　　石淮惊，偷偷捂上了耳朵。

　　毛小桃大怒，吼道：“哪来的野猴子竟敢抢我的东西！啊！你这个死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