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云》齐物

63、章纹

　　“我们即便技不如人，也不会任你随意羞辱。”

　　“不，你们会。”说罢，毛小桃召唤出姑洗笛，笛身如飞箭飞出，眨眼间又回到了她的手边。

　　人群中发出连连的惊呼及吸气声，没有人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凑了半天热闹的他们，只看到原本气势汹汹的五个黑衣人，在眨眼间，被割伤了手腕。其实，他们起先根本就没看出来那五个人是什么地方受了伤，直到地面很快汇成一团团的五滩鲜血，和齐齐抱起手腕的五人开始气急败坏地痛骂，他们才看懂刚才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迷雅请息怒！”

　　门外一声高喊。

　　毛小桃应声回头，看到人群外逐渐走近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长相俊秀，唯独一双眼睛，像蒙上一层薄纱般浑浊不清。

　　石淮也看向来人，还在好奇此人是敌是友，却在转眼间瞧见了毛小桃身边的五人露出来带着兴奋恨意的笑脸，心下猛然一凉。但是毛小桃在对他笑，他便回以微笑，默默走到人群之中。

　　来人脚步很慢，人群为他让路，他不疾不徐，竟还有心思连番道谢。

　　毛小桃侧身等着来人走近，那人踏进大门时，她的余光瞄到五人快速放下手腕正欲行礼，却被来人抬手止了。

　　看来，不是寻常之辈。

　　来人道：“这几位是我一位朋友的随从，今日言语莽撞得罪了迷雅，在下替他们向迷雅赔罪，请迷雅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这几人的性命吧！”

　　毛小桃静静地听完他一番说辞，静静地仰头看了他片刻，才道：“可你是谁啊？你要赔罪，我就得让你赔罪吗？”

　　五人怒，为首那人伸掌就往桌上一拍，叫道：“你放肆！”

　　血溅了出来，毛小桃侧身躲避，眉头皱了皱，不满地问向来人：“我问的话有问题吗？”

　　来人笑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只是在下名声不显，说了迷雅也是没听过的，就不必叨扰迷雅的耳朵了。”

　　说着，眼神扫向五个黑衣人，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围观的人群变得更多了，石淮想他们还是应该听从毛峰的话，解决完曹家的事情就立刻离开北地，没想到又碰上这件事。再看来人气定神闲，却不知毛小桃要如何应对。

　　毛小桃不再仰头看来人，淡淡道：“你年纪瞧着比我大，却不敢将姓名告知于我，但又想替他们求情……也罢，本来此事也简单，人家掌柜不愿意卖他们琴，他们便不该强行要买，海内大陆，走到哪里也不该有强买强卖的买卖。”

　　“迷雅意欲如何？”

　　“留下琴，留下赔偿一地损失的金子。”

　　来人摇头叹道：“如此怕是不妥。”

　　“不妥？”

　　“留下金子，赔偿损失的金子，以及，买琴的金子。”

　　“这琴你是一定要拿走咯？”

　　“一定。”说着单手抚上琴弦，悠长的琴音飘荡出来。

　　毛小桃心下了然，原来是个高手！又不禁暗自心喜，她倒还从未与任何巫师较量过。想及此，细指拨上了琴弦……毛峰的嘱托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原本悠长轻柔的琴音，在毛小桃的指下变得逐渐激越高昂，音调愈来愈高，愈来愈高，仿佛高入重重天外，使听着的一众人感觉到无限的激情，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起来。

　　却在下一瞬，琴声又变得柔和平缓，似清风拂面微雨袭人，闻者如云端漫步，飘飘欲仙。

　　两人在以琴音较量，一时高亢一时细微，久久不停，难分上下。

　　那个欲买琴却弹不出琴音的人，在这曲长长的琴音中变得越发气愤，他不顾受伤的手腕，愤然抢过旁边那人手里的铜萧，吹出来低沉的曲调。

　　琴音戛然而停。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相继传来。

　　毛小桃的姑洗笛悬在了半空，她的脚下，是被竹笛打断已经断裂成两截的铜萧。

　　铜萧旁边，是摔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人，正是趁二人琴音相斗，打算以杀人巫术偷袭毛小桃的黑衣人。这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口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鲜血。

　　“丢人现眼。”来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冷冷开口，浑浊的双眼目光冷峻，紧盯着剩下的四人。

　　四个中年人，在那道目光的逼视下，动也不动地站着，竟没有一个敢去扶摔在地上的人。

　　“叫迷雅看笑话了，这把琴……看来只好继续留在这里了。”来人有些不舍地摸着琴身上的修复印记，又掏出来一锭金子放到桌上，道：“这些金子算是给掌柜的赔偿。”

　　毛小桃不知道那些被摔破扯烂的东西价值几许，见掌柜的点头，便不再多言。

　　她不多言更重要的原因，其实还在琴声停止的那一刻，她的姑洗笛因为护主自己冲了出来，打断了那根铜萧。可是那个被猛摔在地上的人，是对面的年轻人出的手，然而他是怎么出的手，毛小桃没有看到。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他往前一挥衣袖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衣袖边缘以丝线绣了一圈的精致花纹，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黼、黻、藻、火、宗彝及粉米。

　　一模一样的花纹，六年前她前往子午谷求反生香时，在阻拦她的二人身上见到过。

　　当年的她不懂这些花纹的含义，但后来她读过许多书，书中提到这样的纹饰，称为十二章纹。

　　书上说，这是帝王的标志。

　　毛小桃很是不解，眼前这人难道是王城的人……王城的贵族也修习巫术，竟还修得这样高深的能力，她从未听说过。

　　自上古时代起，巫道传统的第一条，就是要与王权分离。

　　所以年少时的她对姚思谷有过颇多误解，皆源于他躬身事君王。

　　来人见毛小桃一直沉默不语，便告辞要走，却被毛小桃一把扣住了手腕，他低头看抓住他的手，很是疑惑，问道：“迷雅还有何事？”

　　毛小桃仰头直视他的眼睛，直接问道：“你是谁？”

　　来人轻笑，道：“你我有缘，还有再见的来日。所以不必着急，将来你会知道的，毛小桃。”

　　他一字一字重重念她的名字。

　　说罢抽回手，大步离去。

　　剩下的四人这才急急忙忙扶起地上的人，一齐跟出门外。

　　直到石淮走到毛小桃身边，她还愣愣地盯着几人消失的方向发呆。

　　“怎么了？”

　　“刚才那个人有点奇怪，你记得我们之前去……”毛小桃回过神来，发现除了石淮，还有掌柜和他的小女儿，都在盯着她看。

　　“多谢迷雅！”掌柜真诚道谢。

　　小女孩满眼憧憬与羡慕，“迷雅你好厉害！我以后也可以像迷雅一样厉害吗？”

　　毛小桃这才想起古琴来，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问道：“你想学习巫术吗？”

　　小女孩连连点着头，指着桌上的古琴，兴奋道：“等我长大了，成为厉害的巫师，我就可以更好地用这把琴了。”

　　掌柜伸出来要捂小女孩嘴巴的手，僵在了身侧。

　　毛小桃抬眼看掌柜，问：“你不卖这把琴，是要私自占有？”

　　掌柜跌坐到凳子上，手指爱怜地抚摸着古琴漆黑温润的琴身，说道：“我幼时见过望月的长老，心向往之，多年来一心梦想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那样的巫师。只可惜我天资不高，辛苦多年，也没学会多少东西。后来听人说，要是拥有厉害的乐器，可以提高巫术水平。两年多前，也是机缘巧合，我寻得了这把琴……为它，我特意去学习怎么弹奏古琴，却从来也没有弹出过一点声音。”

　　“小石头，你来弹弹看。”

　　石淮虽然讶异，倒也顺从地抚上琴弦，指尖微动，不成调的琴音响了起来。

　　“原来乐器有主，是只认巫师的。”

　　毛小桃道：“你灵力不足，无法用自己的意志强行使用它，是其一。其二，这是有名的法器，你不知它的名字，便无法建立联系。其三，你说的不错，乐器不认主，只有法器才认主。”

　　“我费劲心思修复它，日日仔仔细细地替它擦去尘土，妄想以此感动它……”

　　“然而你明知它日日夜夜想离开这里，却还是强留它于此，这便是你所谓的感动吗？”毛小桃直言问道。

　　掌柜心中思潮起伏，不得不感叹御云的迷雅果然神通广大，如此年轻，竟就能一眼看出这把琴的不寻常，然而他却无言以对。

　　石淮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你说这把琴想离开，是什么意思？”

　　毛小桃问小女孩：“你不弹这把琴时，家里也常常出现琴声，是不是？”

　　女孩乖巧地点着头。

　　“它不分日夜地随时弹奏，你觉得可以忍受是吗？”毛小桃问掌柜。

　　掌柜道：“也许总有一天它也会感到腻烦。”

　　“也许到那一天，就不只是即兴弹奏这么简单呢？”

　　掌柜心惊，想起传说里关于器物成精作祟的故事来，会有那样的一天吗？这把琴，不顾他这两年多里日日夜夜的精心对待，也会伤害他，或者他的女儿吗……

　　思及此，他恐慌地收回拨弹琴弦的手，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可是真难受啊，一想到要放弃这把琴，就觉得好难受！

　　“送回去吧，送回你找到这把琴的地方，它不是你的东西，也不是你能够强留住的东西。”

　　一旁的小女孩闻言哭闹起来，硬说这琴是她的，不让送走。

　　毛小桃与石淮对视一眼，思索片刻，她拉住小女孩的手，说：“假如你不哭，我教你巫术好不好？你也想当巫师是不是？”

　　小女孩立刻忍住了哭，红着一双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把琴，你能弹出声音是吗？我在路上听到的曲子《伐檀》，是你用这把琴弹出来的吗？”

　　小女孩又点了点头，伸手抹去没忍住留下的眼泪，瞪大了眼睛说：“我不哭。”

　　“好，你很乖，你是怎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毛小桃，你呢？叫什么？”

　　“关千念。”

　　“那千念我问你，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御云的迷雅的？”

　　“你骑着发着蓝光的白鹿，古书上说这是华章鹿，是御云才会有的灵鹿。”

　　毛小桃欣喜地笑出来，她控制不住地摸了摸关千念的发顶，感叹道：“你真厉害啊千念！如果不是这把琴认主，你也许能好好用上它的……”

　　关千念盯着毛小桃，就是不去看那把琴，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让眼泪流出来。

　　这时，石淮突然想起他最近趁毛小桃看书时做好的石笛来，悄悄从包袱里把它拿出来，又悄悄地塞到毛小桃的手里，朝她使着眼色。

　　毛小桃举起漂亮的青石笛，送到关千念眼前，说：“你看这个怎么样？你喜欢吗？这个送你当法器好不好？将来等你长大了，我再送你一个更好的法器行吗？”

　　“真的吗？这个送给我吗？迷雅要送笛子给我吗?”关千念反复地确认，迟疑地伸出手。

　　毛小桃不住地点头，连声说是。

　　关千念将石笛拿在摸来摸去，又凑得极近去看笛身上石淮精心雕刻的群山图，蓦地抬起头，满眼放光道：“我喜欢！我认得这上面的图案，是御云西北五十里外的析山，我在书上看到过那座山……我要给这把笛子取名叫析山，我的笛子，析山笛！谢谢迷雅，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石淮刚要说喜欢就好，却发现毛小桃与掌柜二人，都是一脸的紧张，两人目不转睛地盯向女孩手里的析山笛。

　　笛子十分精致，尤其上刻的群山图案，精细至极，是石淮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刻成的。

　　过去好一会，毛小桃轻笑出声，揉着女孩儿可爱的肉乎乎的脸，说道：“你啊！你知不知道命名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啊，一个弄不好，法器就毁了知道吗……”

　　掌柜也松了口气，“看来，迷雅所赠的笛子喜欢这孩子，也喜欢这名字！”

　　幸好，这个孩子比他有天赋。

　　他道：“明日，我安排好店铺里的事，就出发去三应川，这把琴也是离家很远很远了呢。”

　　“三应川？”

　　“是啊，传说三应川役灵之战中，死亡的巫师成百上千，流落的法器更是不计其数。当年我也是听说了这个传说，才想到要去那里寻找乐器，不过距今已是时隔了上千年，那里早已不是古三应川战场的模样，我前后五次前往那里都没能找到任何东西。就在我心灰意冷想要放弃的时候，北地巫师传言说有人从那里找到一把玗琪木古琵琶，这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没成想，还真的被我找到了它……可惜不过才两年多，它竟然又要回去了。”

　　毛小桃想，若不是小林香要找，仲吕笛要找，她也想去三应川看看。

　　仲吕笛……会不会也像这把琴一样，被一个想要使用它却不能使用的人私藏呢？

　　会不会她阿娘的遇害，就是因为有人想要那支仲吕笛呢？

　　毛小桃深呼吸，她想不通，害她阿娘的敌人是谁，那人到底有什么图谋，还有当年的临江消失之谜，姜欢身上莫名其妙的灵力，以及那些奇怪的人头像……

　　这一切都让她摸不着底细，突然让她产生一阵强烈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