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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生者如斯 ...

  •   08
      今天轮到贺若满管晚自习。
      班里有几个极好学的孩子,放学了还缠着他问问题。等贺若满收拾好东西离开学校,已将近晚上十点。
      不过他今日没有回自己的公寓,而是去了姑姑家的小区。
      姑姑姑父年纪大了,这个点应该已上床休息。贺若满将车停在了马路边的车位上,没有进小区,转而去了附近的湖滨公园。
      前几天就在微博上看到了消息,震惊之余却又手足无措,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遇见辛子虔的地方,就是这个他们于此共享过秘密的小公园。
      自己突然出现,他会惊讶吗?还是沉湎于打击之中,无心再思考其他了呢。
      当看到湖边那一株株缀着金黄叶子的银杏时,他突然意识到,又是一个秋天。

      公园东大门进去,往左数第五盏路灯下,果然坐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满头浅粉色的发被灯光染成了与其一致的暖黄。年轻人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几年来辛子虔抽条拔高,身型同以前不太一样了,要不是贺若满天天在网上看到他,他觉得自己一定认不出来。
      耳朵里倒还是塞着一副耳机。贺若满一边走近一边想。
      辛子虔曾经说过,他不爱戴降噪耳机。见辛子虔目光移动,应该是听见了脚步声,朝自己看来,便知他现在还是如此。
      “学长……?”他摁下了手机屏幕上的暂停键。
      “嗯。”贺若满还似从前般在他身边坐下,“好久不见。”

      辛子虔的爸爸重病去世了。
      消息传到辛子虔耳朵里的时候,他还在新专辑第一场巡演的后台。饶是飞机再快,等他匆匆赶回老家,还是没来得及见爸爸最后一面。
      当年他不顾父母反对,孤身北上,去首都当了练习生。辛子虔没成年,合同是妈妈签的,可她到最后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对于儿子的选择的肯定。
      后来终于成团了,也出名了,妈妈给他发过几个红包,却绝口不提爸爸的态度,以及要他回家过年的事情。
      这次亦是。爸爸重病了没人告诉他,直到真的要天人永隔了,妈妈才与他经纪人打了一通电话。
      辛子虔脸上还带着妆,坐着红眼航班连夜回家,却还是错过了道别。妈妈在医院里见到画着浓重的舞台妆,头发颜色染得跳脱的儿子时,只是流着泪淡淡地说了一句:
      “回来了。”

      他觉得,这是父母一致决定的,对于他的惩罚。

      家里的事已经处理妥当——虽然辛子虔总觉得自己这几日像是被隔绝在了家庭之外似的。明日,他就得回去了。
      因为在同一个小区,姑姑的消息又灵通,前几日总与贺若满提起这件事。她也很惊讶这对老夫妻还有个当明星的儿子,印象中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知晓了前因后果,贺若满突然觉得这是他遇到过的,自己最没有立场规劝的情况。其实一个人从来就没有立场规劝生活经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的。贺若满有些消极地想到。就算作为老师,他有时也怀疑自己传递给学生的所谓正确价值观是否真的正确。毕竟这只是他以为的正确。
      于是气氛就这么沉默下去。偶尔有几声寒蝉鸣响,只让贺若满觉得更加瑟缩。
      “学长,你……”辛子虔率先开口了。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措了半天辞,最后问了个他的名字。
      “我叫贺若满。”这么多年原来他俩从未交换过姓名。贺若满想起了辛子虔那件后领标签高高翘起的校服外套。上面用马克笔写了大大的“辛子虔”三个字。
      “对不起,当年我当练习生后,以前的通讯方式都停用了,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联系你。”
      “没事。公众人物,我理解。”贺若满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宽心。
      “那天你来看演出了吗?我好像看见你了。”
      “你看见我了啊。”
      “嗯。”辛子虔颔首。
      “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一个中学当老师,还是班主任,天天被那群小屁孩烦得头大。”贺若满想要氛围不那么凝滞,故意数落了一下自己班里的学生。辛子虔听着,眼角带了点浅浅的笑意。
      贺若满心里舒了口气。
      “对了,隔壁楼的贺婶是你妈妈吗?”辛子虔突然想到了同样姓“贺”的,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她在我们家摆席的时候来帮过忙。”
      “哦……她是我姑姑。”贺若满回答的时候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说完这句话后就被寒蝉的鸣叫唬住了似的,没有继续接话。
      辛子虔点头,不再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秒钟,总之在身边的银杏树轻飘飘地舍弃了几片金黄的叶子后,贺若满突然出声: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很多年了。”
      “啊……不好意思。”辛子虔心一跳。
      贺若满笑着摇摇头。
      “我爸爸一手把我带大,却在我高考那年的寒假出车祸去世了。那间我们一起住了十八年的房子,我根本就不敢回去。是姑姑和姑父收留了我。”
      “你知道的,我们高中,食堂出了名的敷衍难吃,姑姑怕我营养跟不上,让我走读,每天回家吃晚饭。但我还是没调整好自己……最后复读了。”
      “我姑姑是个出了名的大嗓门。我待在屋子里学习的时候她完全不敢说话,跟姑父交流都靠打手势……所以我才每天晚上跑出来背书的。”
      从没听过贺若满说过他的家庭。辛子虔一直觉得问这些很冒犯——纵然他已有所猜测。可当他真正听到过去贺若满都经历过什么之后,心情是涨潮的海,一浪又一浪,将原本站在岸上的他淹没。
      “你能当上人民教师,你爸爸肯定很为你骄傲的。还有你妈妈。”辛子虔知道自己说再多的话都是徒劳。人走了就是走了,再多的猜测,再多的笃定,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脏被酸涩吞噬了。贺若满能以自己的事业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他辛子虔选择走的路可不被父母中的任何一方接受。
      而他的父亲现在已去了一个再也不会被自己气到的地方,此生不复再见。
      辛子虔抬起头。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满的孤月。
      爸爸在另一个世界也会和自己望向同一个月亮吗?
      应该不会吧。两个人都活在这个世界上才有希望。连什么都能看得开的贺若满都这么说。
      连贺若满都会因为目睹别人父亲的爱而落泪。
      辛子虔回过神时,视线已一片模糊。
      贺若满好像伸出了手,在自己肩上虚扶了几秒,后又收回。辛子虔心里被巨大的无望笼罩,空白的世界里只有多年前那双贺若满在秋风中萧瑟的眼。他望向自己,耷拉的眼皮遮住些许眼瞳,两个人共同承受这一份月光下清凉的哀戚。他倾身,终于支撑不住般地,陷入贺若满风衣下温热的怀抱。
      “不哭了。”辛子虔低声道。
      “嗯。不哭了。”

      死亡是结局,但不是终点。贺若满在他耳边轻语。
      “真的吗?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这么觉得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世界上不朽的东西很少,思念算一种。

      姑姑身体不好,和姑父就一直没生孩子。年轻的时候领养过一个姑娘,结果人家是被拐卖的途中自己跑出来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才去的孤儿院。女儿养到了十五岁,亲生父母找过来了,姑姑同姑父见那对夫妻四十多岁就白了双鬓,实在不忍心,还是将姑娘送了回去。
      后来侄子贺若满住进他们家了,可也只待了一年多,出去上大学后就像一只离了笼的鸟——虽然他时常会来看望他们——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这些年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日子也像水一般流过去了。要说孤独吧,时而也有,但两个人有两个人的过法,个中滋味,或甘或苦,别的人想不出也没机会尝。
      “其实老辛走的时候没有很凄凉。听说啊,他身体好的时候,天天在病房里同病友唠嗑,后来只能躺床上了,也时不时和他老婆回想过去的光鲜日子,心情坦然得很。你让小辛别太纠结了,他爸可能……早就看开了。”
      姑姑对贺若满说。
      贺若满点点头。
      生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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