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熄堤

1、桌布

　　初春，校园里的雪还未彻底消融，劣质的水泥地被磨去了一层，露出内里的石块，凹凸不平。
　　对这座小镇的印象还停留在学前班转学到H市前。令人惊讶的是，它几乎没有怎么变，仿佛被踹下了时间的列车，九年过去了，新添的楼房只有那么几栋。包括眼前的校园，年复一年地为外墙重新刷着漆，内里却还维持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连桌子都还是掉了几层皮的木桌。
　　窦芙安安静静地坐在刚刚被安排的位置上，抬眼看着新的班主任在讲台上忙来忙去为自己找桌布。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在窗台上蹦来蹦去，摇头晃脑，像是在好奇新出现在窗边的面孔。
　　上课铃声响起，老师朝她投来抱歉的目光，窦芙点点头，表示没有关系。
　　“上课了，窦芙，来讲台上做一下自我介绍。”
　　台下一阵哄笑声。
　　“豆腐？”一个非常洪亮的声音在哄笑声中尤其明显。
　　窦芙站上讲台拿起粉笔一笔一画地写下名字。认认真真的盯着刚刚发出疑问的男生说“窦芙”语毕软软地笑了一下，然后就要往台下走。班主任有些尴尬，拉住她说“这位同学是H市一中来的，甩你们一百来分的高材生呢，大家多向她学习。”
　　窦芙只是站在原地，还是没说话。
　　原来的高中是省重点，窦芙物理成绩是能屠榜的存在，虽然其他成绩并不出众却也能稳定在前三十名，高三努努力top10的大学也是能上的。在教育系统工作的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老家那边的学校因为是落后地区，有优惠政策，只不过因为那边的教学质量差劲加上生源的流失根本没有人能好好用上政策。以窦芙的成绩利用好这个政策的话清北也不是不可能。H市一中教学进度飞快，高二上学期就已经学完了所有的高中内容，高二下学期就开始进行总复习，窦芙的母亲秦梅当即拍案决定举家搬回老家让窦芙在那里上完高三。正好窦芙的父亲窦宏德再有一段下乡经历就可以往更高的位置爬，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一周前，在教室里与朋友们开心地讨论着新学期事物的窦芙突然被班主任叫过去告知转到L县四中的手续已经办好时是极其震惊的，没有人事先告诉她为什么或者问她是否愿意，结果就已经成为她面前的这几张纸摆在她的桌子上。许多年没有回去，没有刻意去回忆过，只在籍贯一栏出现的地方突然在脑海中变得清晰了起来。中午下课回家将手续交给妈妈，秦梅看了一眼后便让她整理行李，“你下午去学校收东西，已经订好明天中午的火车票了。”
　　一切都很仓促，甚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拎着行李箱和一大包的书站在了小镇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再一晃神就到了次日早晨被母亲拖到每年高考五百分县状元的摇篮L县四中门口见迎接她的校长以及新班主任。
　　“我跟你说的你听懂了没？”母亲不知疲倦地重复了一路“不可以跟这边的同学有太深的交情，以后都是些没出息的人。”
　　“嗯。”窦芙低低地应了一声。
　　校长笑靥如花，殷勤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一看就是好苗子优等生，期盼着她为县争光。窦芙不动声色地避开，不自在地摆了摆手。
　　“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校长送秦梅离开前一直念叨着。
　　班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回到位置，开始上课。
　　这位带着所谓实验班的班主任叫陈英，年纪不算很大，大概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是教英语的，刚刚听班里的同学一直叫她“老英”。“老英”操着一口带浓重口音的英语滔滔不绝地在讲台上喊着，但底下好像没几个人有听懂，同学们大大的眼睛里有浓浓的困意。
　　这边教学进度慢，陈英现在讲的课她上学期期中就已经学完了，突然想起妈妈说可以不听课按自己的想法学习已经跟老师们打过招呼了，于是就也不勉强自己再听下去，随便翻开一本练习册做了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窦芙刚要趴下就在余光里看见刚刚那个声音特别洪亮喊她“豆腐”的男生正穿越大半个教室向她走来。
　　“不好意思，刚刚不是故意的，我叫李达阳，是这个班的班长，你有什么不懂的事情都可以问我。”少年浓眉大眼，鼻梁上架着个无框眼镜，有种矛盾的清秀感。
　　“没关系的，好的，谢谢你。”窦芙微微直起身，像是个小机械人一样。其实也习惯了，这个名字确实容易误会，也不知道父母亲怎么想的，小时候问也只是说“妈妈很喜欢芙蓉花”，这么多年大家都喊她豆腐，也没什么不妥。
　　李达阳也没再多说什么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周围的同学们都带着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本就因新环境感到不安，现在又添一份烦躁，桌子上的木刺与坑坑洼洼仿佛是在张牙舞爪，“还是得买桌布啊”，站起身往教室外走了出去。
　　咚！
　　扔垃圾一样一个桌子被狠狠地扔在走廊上，紧接着是一声暴喝。
　　“滚出这个班级！”
　　声音是从隔壁班传出来的。
　　桌子的主人不在意一般慢慢悠悠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正好对上窦芙瞪圆的眼。
　　桌子像是山间打劫的土匪拦住了她的去路横亘在身前。
　　因为正值下课期间，走廊有不少人，大家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屏住呼吸，看着热闹。
　　名为尴尬的气息浸满窦芙的五脏六腑，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没动静。
　　好漂亮的眼睛，睫毛看起来好长。
　　怎么办？说句话？
　　“同学，你知道哪里买桌布吗？”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
　　男生闷声笑了一下，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掏了掏桌洞，从里面拿出一包桌布，递给了她，“还没用，送你了。”
　　窦芙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呆若木鸡地愣在了原地。
　　男生看她的反应也知道是被吓到了，不由分说地把桌布塞到她的怀里，抬起桌子就走。
　　李达阳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边，侧过头说“隔壁班是体育班。”不屑于多说一个字。
　　高二（10）班的牌子已经断了一半，不用猜也知道这个班到底有多么离经叛道。
　　隔壁班的老师还在不停地用方言咒骂，分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说的很难听。
　　“他叫什么？”窦芙看着那个人抱着桌子走下楼梯的背影问。
　　似是很疑惑窦芙为什么会问这种一看就不是好学生的名字，李达阳愣了一愣。
　　“尽量不要跟他打交道，不是什么好人，你这种省会来的乖小孩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他说。
　　“我只是问他叫什么。”
　　“许诺。”
　　“他叫许诺。”
　　上课铃声响起，窦芙回到桌前坐好，手里还拿着刚刚被塞过来的桌布。
　　不用白不用。
　　刚将桌布套上桌子勉强遮住桌面那些被之前的学生闲来无事挖出来的坑就听到身后的两个人开始交换八卦。
　　“哎，刚隔壁班又咋了？”
　　“不知道呢，应该是许诺又惹什么事儿被张sir抓了吧。”
　　张sir应该指的是刚刚那位破口大骂的老师，她推测。
　　突然有些想念原来学校的同桌。
　　在她转来之前班里人数正好是双数，没有多出来的空位，所以她被安排在讲台左边紧靠着窗户的VIP座位上，没有同桌。
　　这节课的老师迟迟不现身，身后两位同学的声音逐渐大胆了起来，开始大谈八卦。窦芙听他们由普通班班小丽和小雨的恋情以悲剧收尾讲到校门口卖烤地瓜的清纯小帅哥其实是混社会的再到班上一个同学的家庭状况时老师终于推开门走了进来。
　　班里一下变的落针可闻。
　　“不好意思啊，因为我们班的一些事情耽误了一点时间，我们在下午的活动课上补回来啊。”
　　原来张sir也是她们的数学老师。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怒气，双颊泛红，头顶稀疏的头发变得有些凌乱。
　　同学们对于这种占用活动课的行为有不满，却又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张sir还在气头上而选择忍气吞声毫不抱怨。
　　“好我们上课。”
　　张sir把剩余的怒气撒到了黑板上，像是要用粉笔把公式刻到黑板里一样用力写着。
　　没过多久就又下了课，张sir将粉笔往盒子里一甩，潇洒离场。
　　张sir前一脚离开教室，后一脚就有人发出了唯恐他听不到的哀嚎声。“怎么这样啊，他自己班出了事情凭什么要惩罚我们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窦芙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正在仰天长啸的同学就瞥到李达阳正在看着她，发现她回头的那一刻欲盖弥彰地转了视线，然后对那位看起来很痛苦同学说“哎，张sir是这样的。”
　　接下来两节课的老师讲课惊人一致地一样催眠且令人摸不着头脑。上的语文课给人一种比起文言文，显然还是语文老师的话更难懂的感觉。要不是已经学过了，恐怕得怀疑课本上写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原文。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班里的除了李达阳就只认识了后桌讲八卦的两位同学，娃娃脸眼睛细长的男孩子叫孙识博，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叫李巧巧。
　　早上秦梅说过让她中午在学校多看一会儿书，她会迟些来接。等到班里同学都走完她才开始合书整理东西，背上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半。
　　下楼梯到一楼拐角处时发现了早上那个土匪课桌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楼梯下杂物堆放的地方。
　　再往外望过去时发现它的主人正站在门口保安亭处低着头接受几位老师的训斥。
　　随着距离的减小巡斥的话语逐渐清晰。
　　“你不交学费我就不说什么了，你还殴打同学！”
　　“你这是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你再加一次处分就要退学了你知道没！”
　　“篮球打得好有什么用？能给我们学校争光吗？啊？”
　　“你这种人就是老鼠屎！”
　　“是社会渣滓！”
　　那个激情批评到口水四射的人好像是教导主任。
　　学校宣传栏上贴着的和蔼可亲像是老好人的照片与此刻怒目圆睁的样子有些大相径庭，窦芙是靠他脸上的一颗大痣认出来的。
　　此时此刻窦芙只想遁地。
　　她也想换条道走，但是无奈现在只有这个门是开着的了。
　　低着头抓住书包带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从他们身边溜过去后发现秦梅还没到只好在原地边踢小石子儿边等。
　　碾着粗糙地面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窦芙抬头撞进了许诺漆黑的眼底。
　　风卷着沙子扑面而来，初春的L县还是很冷，窦芙眯着眼睛瑟缩地将下巴埋进厚外套里。
　　许诺像是在另一个季节感受不到寒冷一样只是穿着单薄的校服外套，只不过发红的鼻尖和耳朵出卖了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啊，没错，眼睛好漂亮。
　　早上的想法再次出现在窦芙的脑海中。
　　嗯，比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的眼睛都好看。
　　呃，这么看着有点尴尬，要说句话吗？
　　许诺绕过她走了过去。
　　哎，也好，其实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哔。
　　她看到秦梅开着车慢慢停到了马路对面后按喇叭。
　　“你怎么这么早出来了。”一上车秦梅就问。
　　不早了，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上下午的课了。
　　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你们下午几点上课？”秦梅接着问。
　　“两点。”
　　“那现在去吃点，然后就直接送你回来，中午不回家了。”
　　秦梅带她去了一家离学校不远的快餐店草草解决了午饭。回到学校时还没有太多人，寥寥几个人懒懒地向教学楼走着。
　　走到班级门口时听到隔壁班正在搬东西的声音，还伴随着低低的交谈的声音。
　　“诺哥，还好你没事”
　　“诺哥，他就是欠打！”另一个声音愤愤不平地说。
　　“诺哥，我都不敢想没有你我们会怎么样。”
　　倒是一直没听到“诺哥”出声。
　　窦芙探头看了一眼隔壁班的后门，发现许诺正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
　　“诺哥，真走啦？”
　　许诺勾了勾嘴角将书包甩到肩膀上，说“没辍学，就是被张sir烦怕了，不想上他下午的课。”
　　看他要转过身来，窦芙赶紧快步走进班级坐到位置上捋了捋有些乱了的头发。
　　许诺瞥了一下隔壁班被大声关上的门后并未在意地大步走了。
　　窦芙看向窗外，操场上空飞过几只喜鹊停到松松垮垮的低空电缆上又落到还未生出小草依旧光秃秃地上。许诺出现在这样一幅料峭的春色里，平添了一份孤傲感。
　　可能是因为那个桌布吧，对这样一位典型的，家人口中的“坏小孩”，窦芙并没有感到厌恶。
　　下午活动课上张sir补课结束后，陈英叫她到办公室领校服以及各科练习册。刚推门进去就看到张sir在跟隔壁桌的老师大声聊天。
　　“窦芙，这个是秋季的校服，这个是夏季的。”
　　“不是，你说这个倔小子，我问他为什么打人他就说因为喜欢打就打了！”张sir激动地拍案而起。
　　“这个是英语的练习册，我们学校用的，你有空的话做一做也行，当然可以不做，对于你来说可能没什么难度哈。”
　　“许诺初中成绩可好了呢，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卦要打篮球，虽然篮球打也还行但肯定不如好好学习啊！”张sir语气缓了缓。
　　“窦芙啊，你可是我们的希望，你一定……”陈英还在说些什么。
　　“我问他为什么选打篮球他就说因为喜欢。他们家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凭什么这么随心所欲的啊！”张sir看起来痛心疾首。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唱“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行，那你回去吧，抱得动吗？”
　　窦芙回过神看着陈英点了点头，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去。
　　随心所欲，因为喜欢。
　　是有点陌生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