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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犬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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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辈的人说:“天阴不入山,歧路闻犬吠,事必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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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登山探险爱好者,却已经足足二十年没进过山了。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目光狂妄自大。
现在对于山,只是敬而远之。
毕竟,有些东西,是用常理解释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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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和同事小陈相约攀登幽冥山。
这是一座荒凉的山。
地段偏远,即便给司机师傅加了钱,也不愿意把我们送到目的地。
师傅双颧突出,面黄肌瘦,右脸有一狰狞的刀疤。
他的瞳仁深邃无光,直直凹陷进去,额头、眼角、脸颊处的褶皱里生长着历经岁月淬炼的痕迹。
“幽冥山?怪了,没听说过。听口音你们俩像外地的,去那干什么?”师傅嘴里哼的地方小调儿戛然而止,疑惑地从后视镜里皱眉睇视了我们一眼。
“师傅,登山探险你晓得伐?”小陈身体前倾,两眼中跳动着一簇燃烧的火苗。
小陈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笑起来的时候,弯弯月牙似的眼眸总是迸发出熠熠光彩。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样细皮嫩肉、连更换桶装水都费劲的人会和我一样喜欢登山探险。
师傅在红灯前面停了下来,应声笑道:“哎哟,年轻人就是活力四射。不过,今天天阴啊。”
他从左侧车窗深深仰望了眼天空,面色忧愁地喃喃道:“老一辈的人说,天阴不进山……”
“师傅,您看能送我们去吗?”我把手机上有关幽冥山的图片递给他看。
师傅先是扫视了这些图片,过了一会儿像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瞳孔骤缩,脖子僵硬地转过去,语气严肃道:“这山有蹊跷。”
“为什么这么说?”
“绿灯了。”
这之后,再也没人说过话,狭窄的车里沉寂了很久。
许是老天爷都瞧不下去了,降起小雨来。
几滴雨珠打落在车窗上,声音很小,却像铿锵有力的钟声。
是要警醒谁呢?
突然又吱呀吱呀的,如同把老鼠磨牙时的窸窸窣窣放大了数倍。
哦,原来是雨刮器的声音。
师傅打开了雨刮器。
这辆车该寿终正寝了,噪音很大,直让我心情郁闷烦躁。
“师傅,能送吗?”
小陈也观察出气氛不对,小声道。
“能送你们回去,或者,前方二公里处我就停下,你们自己走。”
“二选一。”
“我们可以加钱嘛。”小陈乞求道。
师傅扶额叹息:“不是钱的问题,这山并非善茬儿,寻常中藏匿着一丝诡异阴森。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刚才那些图片中……”
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司机师傅的话,强忍怒火:“前面停下吧,剩下的路我们步行。”
我的恼火并非空穴来风。
这次出行我和小陈都很期待,计划良久才兴致勃勃收拾好行囊,舟车劳顿来到另一个城市。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一个连山名都没有听说过的人,在肆意评头论足,大放厥词。
“天意不可违,人言不可悖。哈哈……哈哈……”
师傅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笑起来宛若阴森白骨,眼神如垂下的藤蔓缠绕着我们。
见眼前两人无动于衷,他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我掸了掸身上的雨珠,嗤笑道:“出师不利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神神叨叨的。”转头见小陈还在痴痴盯着车的背影:“小陈,把背包里的雨披拿出来吧,这雨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
我们穿戴好雨披后,跟着导航,继续向着山的方向进发了。
一路上,小陈缄默不语。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小陈眼巴巴地看着我,欲言无声。
直到雨披的某处被攥成一团,皱巴巴的,像篓子里的废纸。
“小陈,你想说什么?”
“前辈,我们的选择,正确吗?”
我们异口同声道。
一粒石子被投入无波澜的古井中,激起水面泛起涟漪。
和我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小陈动摇了。
我轻声细语安慰道:“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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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山前有一处没落的村庄,从残破不堪的建筑物中依稀能辨得昔日繁华。
此时小雨将歇,云还未收,天气依然晦暗。
刚下过雨的泥土路湿滑不堪,我和小陈谨慎行走着。
远处一块严整平滑的石面上,印有猩红的三个大字“无灵村”。
无灵村静谧古怪,不闻鸡鸣犬吠,不见炊烟袅袅。
村子里只有老人。
他们两眼无神,漫无目的地走着。
年轻人大都外出务工了罢。
忽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我们面前驻足,打量着我们两个外来者。嘴里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大意是询问上山的。
我指了指幽冥山说:“婆婆,我们要上山去。”
婆婆神色未变,只是枯枝般瘦弱的双手逐渐靠近我们,同时眼珠子灵活地滴溜转。
我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突然,她的双手紧紧钳住了小陈的胳膊,嘴里依旧嘟嘟囔囔的。
小陈被吓了一跳,躲在我的身后瑟瑟发抖。
我蹙起眉头,试图把婆婆的手掰开,但吃惊地发现她的手纹丝未动。
一个年近七旬,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孱弱瘦小的老人,居然蕴藏着如此大的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路过的老人全都像盲了似的,一言不发低着头,专心致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正要开口阻拦,婆婆自己松开了手,朝我们背后走去。
只是一步三回头,步态诡谲离奇,脖子扭转到了常人难以达到的程度,笑意盈盈地瞪着我们。
残缺不齐的牙齿,松松垮垮的皮肤,稀疏斑白的毛发,狭长闭塞的双眼。
她自始至终面带微笑,让我产生下一秒嘴巴就要咧到后耳根的错觉。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一时间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直到小陈发现自己手臂上无端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模糊标志,叫出了声。
“前……前辈,这是什么?我被标记了吗?”小陈把胳膊伸给我看,眼睛里充满惊慌。
“别胡思乱想,没什么,大概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撞到尖锐物品了,对吗?”我故作轻松地循循善诱道,实际上后脊背已经发凉,但还是尽量克制住不发出颤音:“背包里不是有纱布和碘伏吗?我替你把伤口清理包扎好,以免感染。”
无它,我们之中必须要有一个人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否则会陷入无穷的困境。
“对,我记得……是撞到了什么,应该是的。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前辈,我很疼……”小陈说话断断续续,已然开始胡言乱语了。
小陈看似接受了我的说法,实际上是惊慌打败理智,占据了上风,他仅是需要一个勉强的借口来抚慰不安的心情。
给小陈包扎好伤口后,他的眼角潮红,流出了眼泪。
我拂去小陈眼角处的泪珠:“害怕的话就牵着我的手。”
我回头张望了眼身后,不见老婆婆的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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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界面显示此时是正午时分,但是天气却愈来愈昏暗,我迫不得已打开手电照明。
五分钟后,我们逐渐走出村庄,来到幽冥山山脚下。
整座幽冥山被蔼蔼雾气环绕着,犹如蛊惑人心的神秘鬼域。
我察觉到小陈的脚步略有迟疑,于是反握住他的手。
他感受到了我的坚定,身体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前辈,走吧。”
幽冥山的路是麻石铺就的路,受雨水影响小,显得异常好走。树木皆是百年老树,遮天蔽日,周遭影影绰绰,宁静深远。
我们毛骨悚然地踏着落叶,一呼一吸间都是潮湿的水汽。
突然,林子深处发出异响,又倏地恢复安静。
小陈受到惊吓,握着的手电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整个人扑进我的怀里,像只惊慌失色的小鹿。
“我害怕,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小陈委屈道。
我用手电照向声源处,那是一棵松树,硕果累累。
大概是松鼠穿梭林间掉落了松果,不过也够骇人的。
“我们回去吧。”
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没关系的,是我的胆子太小了。但只要你在身边,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小陈仰头注视着我,语气真挚诚恳。
我的内心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触动到了,用另一只空出的手抱住小陈,:“好,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记得及时和我说,我们立刻回去。”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走着,小陈忽然开口:“前辈,我其实……以前并不喜欢登山探险……”
“什么?”
“汪!”一声突如其来的犬吠将小陈的话语噎了回去。
怪异!
村庄里见不到一只狗的影子,这深山老林里的狗是哪来的?
小陈惶惑道:“是我听错了吗?”
“我也听到了。”
“汪!汪汪!”
雾消散了一些,前方出现了两条清晰岔路。
岔路中央有一条狗,冲着我们不停狂叫。
狗身后的两条羊肠小道活像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着实可怖。
“汪!汪!汪!”
我感到一阵头痛欲裂,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向那只狗。
没扔中。
那只狗定定地凝视着我们,四肢钉在岔路中央般,未曾移动半分。
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大风骤起,从林间呼啸而过。
天旋地转,若隐若现间,我瞥见许多白色身影一闪而过,发出刺耳尖锐的笑声。
我忽然意识到,小陈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此时此刻应该惧怕地靠近我才对。
我感受不到他存在的气息了。
“小陈,我们回去吧。”
无人应答。
只有各种嘈杂的声音。
我瞟向了自己的双手,什么也没有。
小陈没有牵着我。
凉意顿时从双脚袭上我的头顶,我紧张地吞咽口水,不敢转过头去,试探性询问道:“已经害怕得说不出话了吗?我们回去吧,这次是真的回去了。即使你还想陪着我走完也不行哦……”
寂静无声……
“小陈?别开玩笑了好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你不是……”我说着说着泄了气,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乎要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我不敢置信地缓慢转过头。
雾气早就消散了,身后空无一人。
岔路中央的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天空中出现了金灿灿的太阳,强烈的光束穿透厚重的树盖,顺着罅隙,洒落在林子里。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正常。
除了,小陈不见了。
我慌里慌张地想要拨打求救电话,意外发现手机没信号。
“操他妈的,关键时刻掉链子,邪门!”
我几近崩溃,颓然环顾四周,失声痛哭。
突然,我听见微弱的人声,似乎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手机掉落在地,我顾不上去捡,连滚带爬奔向来人,中途不慎滑倒多次。
“今天天气干净晴朗,适合出来爬山。”
“在家中长期久坐,是该做些有氧运动,不然我这副老骨头恐怕都要生锈了哟……唉?小伙子,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眼前一对中年男女奇怪地看向我,我望向他们身后三三两两的人群。
太阳温暖的光点在我肩头雀跃,我却如坠冰窟。
“小伙子?能听见吗?”
“该不会是聋了吧,年纪轻轻挺清秀的,可惜了……”
“借我……”还没说完,我便感到一阵晕眩,随即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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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以后,我静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盯着白色天花板陷入沉思。
窗外蓝天浮云,风和日丽。
“你的身上有多处抓痕,目前原因不明。”
原因不明……
这就对了。
“小陈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发出。
护士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小陈?先生,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被送来医院……”
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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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养好以后,我出了院。
公司那边打来电话,小陈的亲友叱骂我畜牲,警察登门拜访,电视台的记者们蜂拥而至。
他们都没能找到小陈。
五天过去了,关于小陈的报道越来越少。
我递交了辞呈,蜗居在合租屋里闭门不出。
我盯着镜子里蓬头垢面的人,有些陌生。
长时间未喝水而干燥起皮的嘴唇,明显的黑眼圈,乱成鸡窝的头发,下巴周围的胡子以及一夜之间生出的几缕白发。
有人说小陈跌落山崖,有人说小陈被妖怪掳走了,说完自己都不相信地笑了。
所有人都说那座山不叫幽冥山,而叫幽兰山。山脚下只有公园,从来没有过什么村庄。
他们说是我接受不了小陈的失踪,记忆紊乱,故而捏造出来的。
没有人相信我。
连我也开始怀疑自己。
我余光瞟到了敞开的登山包,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踹了它一脚。
里面掉落出来一卷纱布,一直滚落到茶几底下。
我弯腰去捡。
发现纱布是用过的。
我急忙在背包里翻找着什么,对,碘酒。
我将这一小瓶碘酒举至半空,反复端看。
碘酒是开封过的。
我没记错。
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释怀地望着外面草地上玩飞盘游戏的狗,如视珍宝般捧着纱布和碘伏,步履千斤地走到门口。
正要转动门把手时,我停住了,伫立在原地。
我要把这些给谁看呢?这些又能证明什么?谁会相信一个衣冠不整之人的疯言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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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失踪了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又去了一趟幽冥山。
不,应该叫做幽兰山。
微风撩动着我两鬓生出的白发,我平静地看了过去。
山麓下的公园里童声笑语,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山顶上插着一面面迎风飘扬的鲜艳旗帜,象征着人类对于自然的征服。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行为诡异的人。
以及,那个是否存在的“无灵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