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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寒江苦水传狼烟 残风无常卷业火 ...

  •   对面人半晌没个响动,李贞素日放浪形骸,可在五皇子面前却谨言慎行得多,此刻微微哈腰等主子示下。徐昶的眼皮没费力睁着,遮住小半瞳仁儿,他这样不咸不淡睨着对面已有些时候,直盯得魏韫心里犯嘀咕,不由地细想先前可有逾矩之处。

      “魏姑娘伶牙俐齿,一点即通,本想着托人给姑娘带个消息,既然你主动来了,那我便长话短说。此船已作运输用,魏姑娘只需回屋稍等片刻便可同第一批百姓抵达郦城,届时自有人接应姑娘,将你好生安顿。”

      “潭州走水正需要人手,小女自愿留下,与潭州百姓共进退。”她火急火燎走上望台时徐昶便知事情不简单,谁知这丫头竟憋着这般胆大包天的请求。

      “你一个女子跟着裹什么乱?听殿下的早些回屋吧。”李贞把握得住主子对这事的态度,于是出言相劝,可魏韫哪是张口胡吣的,当即躬身直言自己并非玩笑。徐昶没再言语,只冷冷看了眼毕恭毕敬矮着的魏韫就折足忙别的去了,如今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形确实禁不住耽搁。趁着艞板下放的空儿,十安再次拉起魏韫的手,“姑娘,咱们听五殿下的安排早些回屋吧。”魏韫哪是轻易就范的,她抬手引着十安的目光向岸边望去。

      九江渡早没了形状,吞没它的是一叠叠此起彼伏的人浪,里面藏着疯狂、痛苦、无助、悲戚的五官,魏韫看到一个五官溺死于从后拍打的人浪里,尸体浮不起来,而是要被踩进泥土里。

      艞板连接陆地的那刻,岸上急红眼的人们便不管不顾地往里闯,眼看护卫们的防守即将被冲破,徐昶一行人踏上艞板,仿佛黑旗挂上桅杆,那般整齐的方阵,只有多年行伍的士兵才能习得。擂鼓声声震天,大战前的准备也不过如此。李贞向百姓表明来意,引出徐昶的皇子身份壮大声势,气氛烘托至此,五皇子急需出言稳定民心。

      徐昶的表现绝非一次临时起意的训教,他像身经百战的将军,身下匍匐的不是潭州百姓,而是他的将士们,这次出征前的誓师,他势必要劈开一切混沌艰险,带领众人赢下这场硬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潭州仍是故土,你们终究是潭州人!”岸上百姓的呜咽声此起彼伏,他们只想逃离眼前的祸事,哪想过折返后的满目疮痍。

      “潭州自前朝便是重镇,百年经营,几朝基业,眼看要在一夕间付之焦土,你们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此刻还在大火里挣扎求生。若逃了,再回首我不信各位不会懊恼悔怨。”

      “若潭州全城百姓一同救火,一人啐一口这火都能扑灭。”一少年郎愤声喊道,四下受鼓舞更甚。

      “还有一则好消息,观气象,今夜风劲,却也是大雨前的征兆,所以各位再等等,等天降甘露。潭州的好儿郎们,请你们速速加入城中救火的队伍,其他妇孺孩童,我身后这艘舟船可将你们运至骊城,分文不收。”

      十安看着如退潮般折返的人群不禁湿了眼眶,“姑娘,一会儿真的会下雨吗?”片刻沉寂后,十安方觉大事不妙,急忙四下探找却难觅魏韫影踪。

      秋夜湖水沁凉,魏韫身上已被浸透,此刻正上牙打下牙,可也顾不得许多,踉跄站稳后便从裙摆扯下一条锦帛掩住口鼻,跟着救火的人群走向潭州。

      魏韫跟着一支救火队伍闯了两次火场,说是队伍,其实连同魏韫不过三人,剩下二人看衣着就知是苦出身,才值少年却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有高墙遮掩,里面的火海没露出全貌,北边角门开着,外头一行人对着角门里翻腾的火海哭喊,人群中簇拥着一个两鬓皆白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家主。

      魏韫急欲上前了解情况,却被二人拦下,“这户在潭州手眼通天,哪用得着我们,看看别处吧。”

      魏韫对这话很是费解,灾祸哪分贫贱,落在谁身上都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结果。三人在此事上有分歧,于是分道扬镳。

      赵家是潭州有名的富户,其下田产铺子遍布两岸,九江渡私运的营生也大多为其所控,这样的大地主自然人人眼红。魏韫凑近角门,原来赵老爷是为自己最疼爱的妾室和小女儿恸哭,她们住西面厢房,今日歇得早,谁知夜半走水,家丁们乱中出错,唯独忘了敲二位的门。如今折返的路已被大火吞噬,再回去无异于送死。

      高墙外有棵歪脖树遮天蔽日,当初赵老爷买宅子时看它很是不惯,亏得潭州有名的风水先生相劝,说这树聚财旺户,能保家宅安定,千万砍不得,这才留到现在。这树也神,眼下被火四面围攻,却不见染上一点火星。魏韫看准了这棵树,或许它是母女二人最后的生机。

      喑哑的枝杈上下乱晃,抖落一地银黄,风可把它吹不成这样。一片树荫斑驳里,魏韫瞧见立在枝头的李贞和五皇子。他们踩着空气,枝杈不过在脚尖一点,相比之下魏韫就笨拙得多,只得一步一蛄蛹,脚踏实地爬上大树。

      “你怎么在这儿?”最先着急的依旧是李贞。

      “救人。”

      “姑娘,快些回吧,这儿真分不出心神照看你。”

      “谁要你们照看。”

      李贞咂嘴还欲再辩,却见脚下多出团毛茸茸的黑球,这黑球扬起脸,可不就是凤目巧鼻的魏韫。

      魏韫顾不得寒暄,手上紧握的麻绳一头拴着腰,一头捣鼓着往树上挂,将将打好个死结便纵身一跃,身子猛一受力没个倚靠,恨不能在半空旋出朵花儿。

      魏韫心下大惊,原本想得好好的,就着绳子顺杠落,谁承想竟是这副狼狈样子,腰间的麻绳紧了松松了紧,几乎要将她拦腰斩断。

      徐昶飞身落地,顺便接了魏韫一把,原本枯着的眉头却在抱住她时得了滋养,指摘的话也随微动的喉头咽了回去。

      “潭州没男人了吗?要你这小姑娘出来拼命。”徐昶撞进魏韫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禁心虚地偏过头,说话间将魏韫好生搁在地上,言行自然流畅,心头微荡的那点涟漪绝瞧不出一丝破绽。

      “救人各凭本事,女子灵巧心细,未必比一身肉的莽子差。”

      徐昶觑了眼魏韫,一身肉的莽子,她是指自己吗?

      魏韫是个眼明心亮的姑娘,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把手挥得像拨浪鼓一般,忙撇清身前人和腱子肉们的关系,事实上她心中也从未将五皇子和莽夫相提并论。

      徐昶被她手舞足蹈的样子逗得想笑,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回过神来面目绷得越发紧了。十万火急的情形,哪有时间打趣遛嘴。她既下来了,木已成舟,只要不以身犯险,有他保护出不了什么差池。徐昶冷脸叫魏韫跟上,二人一前一后,赶着步子行至西厢房。

      屋子一半已经着起来,瓦楞烧脆了,噼里啪啦往里砸,再过须臾便是梁子木椽,到时哪管活的死的,一律压着再无转圜余地。

      魏韫敲着各处门板,想探到些活人气息,正敲到南面的角落,有低沉的咚咚声附和,魏韫大喜,当即把好消息转给徐昶。徐昶睨一眼房门,熊熊烈焰已翻腾到屋外,火舌最尖儿处距地面足有一丈高。

      正门不通,只好另辟蹊径。徐昶收着力砸向檐墙,几下试探还真就开出个木桶宽的洞来,魏韫当即掣肘阻拦,“殿下,这空隙正好够我进出。”

      她当真不要命,竟能这般轻易就将自己托给只有一口气的屋子。徐昶顾不得礼数,兀自推开挡在身前请缨的魏韫,正欲再击却听一声钝响,墀头上的麒麟连带着方砖正好砸在徐昶身侧一拳处。

      “殿下,屋内不过一双妇孺,魏韫救得出来。”不等徐昶嘱咐,魏韫便翻身钻了进去。

      饶是魏韫用湿布掩住口鼻,瘴气般的浓烟也能让五官如溺水般闭塞煎熬,好在先前观察过二人的方位,能凭记忆向一处摸索,终于在烟尘中,她依稀辨出依偎在一起的母女。女儿靠在母亲身旁昏睡不醒,而母亲一只手为她捂住口鼻,另一只已恹恹垂在旁处,就这样把自己的面部暴露在浓烟中。

      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模糊的身影后是刺目的白。如圣光临世,那团影子伸出手,似要带她渡过这漫漫苦海。可苦海无涯,母亲哪忍心丢下自己的孩子,于是握住那小女孩的腕子,将它递到魏韫面前。

      魏韫接住,一把抱起女孩,小姑娘已无意识,只软软瘫在魏韫怀里,微弱鼻息尚存。

      千钧一发之际最忌犹疑不定,魏韫快步奔向来处,那里有徐昶敞开的臂膀。

      烈火疯了般舞蹈,几根柱子终是不堪重负发出可怖的呜咽。

      “再快些,再快些!”

      一声巨响,厢房檩条轰地压下来,那里正是孩子母亲的栖身之处。

      这屋子被大火断了气力,再不可支撑分毫,坍塌如山崩海啸只在一瞬,徐昶的双手也在此刻够到魏韫抱在身前的孩子。

      “抓紧!”

      火焰似巨兽的舌头,舔舐着嘴边几欲溜走的猎物,西厢房终于瘫倒,化为一片废墟。

      魏韫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出来的,只觉身子腾空,再一闪眼双脚就稳稳落在地上。

      火焰已撩动周遭,顾不得喘息,他们要尽快逃离这炼狱般的院子。

      徐昶抱着不明生死的孩子,魏韫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挫着步子。远处李贞的呼喊如夜半寒风,让尚在半梦半醒间的魏韫直凛凛打了个冷颤。

      “殿下,绳子送下去了。”饶是徐昶脚下再轻便,驮着两人也翻腾不得。幸好李贞在树上绑了魏韫留下的麻绳,徐昶只需抓紧绳子借力翻过高墙。可他只一双手,抱了孩子就顾不得魏韫。

      “快些爬到我背上来。”

      魏韫一愣,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要用四肢扒着男人?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还如何自处。支支吾吾半晌,魏韫除了脸红到脖子根儿,却也施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先前拼了命也要往里闯,怎么如此哏节反倒扭捏起来了。”徐昶讲这话时没一丝轻浮,性命攸关的时候哪里顾得上礼义廉耻。魏韫也算吃了颗定心丸,心一横眼一闭,快步跳上徐昶后背,双手双脚即刻找到环绕的地方,一套动作称得上行云流水。徐昶随即纵身一跃,抓住悬在半空的绳子后又借力一荡,三人旋转着滚落至院外,可谓死里逃生。

      一群人簇拥过来,将三人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院外哭喊的赵老爷。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囡囡,醒醒啊。”老爷将孩子抱得太紧又觉不妥,这才将女孩扶起,用手拍打她的背,可那小小的身躯依旧摊在父亲怀里,只鼻息一张一翕,旁处毫无生气。

      徐昶上前搭脉,后将双手抵于女孩胸口用力按压,复又揉掐膻中,小姑娘总算有了反应,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幽幽转醒。

      魏韫的所有感知此刻才算附体,原来手臂可以酸麻到拧出水,腿肚子也能软成抻长揉扁的饴糖,头顶伴着轰鸣一阵阵麻凉,上手一摸原是惊了一头冷汗。朦胧不清的双眼刚刚聚焦,手中无来由一点点湿凉的触感,似针尖试探着刺刺皮肤。

      “落雨了!”众人听到惊呼纷纷仰头,迎面是久违的清凉。

      “落雨啦!潭州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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