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庸俗两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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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赵平鸠说什么，少年鬼始终没有回答。他身下的红艳血花开得正烈，伴着晚风和残月，发出锈幽的淡淡香味。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天快亮了，程卿云也不能如死尸般躺在这里。更何况……不远处还有昏迷着的司步凡。
赵平鸠皱了下眉，伸出纤长双手，先将程卿云脖子上的“山蛇”线光取下，收入酒红深衣里。法器被取走后，更直观清晰地望见他脖子上，嵌入肌肤里的血痕。
自己造成的伤害，也要自己疗愈。赵平鸠眯眼笑起，凝心聚力，将天上月光星光引入周身，柔和地照在程卿云身上。
如同为司步凡疗伤那般，赵平鸠再一次施用大法，救助程卿云。不要求当场便治好他，但要求得保他一条鬼命。
程卿云，不能湮灭。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鬼待着的十尺范围内，已经结上清凉的白霜，如雪花片的晶体灵活地攀附在荒草，秃树，鬼之衣摆，以及……蔫了的血花上。
待到白霜彻底攻占下这片区域，周遭皆是白与凉之后，赵平鸠如释重负般起身。因着坐了太久，猛然站起，感到有些眩晕。
胸中传来一阵烦闷，赵平鸠不自觉咳嗽起来，她压抑着自己，咳嗽声很小很轻，在一望无际的鬼界黑夜，显得微不足道。
“感谢殿下疗愈，臣受宠若惊。”声音顺着空气中的凉意袭来，没有一丝温度。
赵平鸠居高临下，望着地上刚苏醒的鬼：“程卿云，你可以试试，下一次我把你打个半死不活，还会不会救你。”
“一次就够了。”
是啊，这样愚蠢的错误，她只会犯一次！
“殿下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想试探我二人的诚心吗？此事简单，在解决青山有异问题上，司步凡确实有功。
但只是碰巧提供了帮助。她来鬼间，只是为了救回养子司屏。殿下可以看出来，鬼间事，她一个凡人，并不想留意。”
“没错，所以我不要你们的性命。”
“不要性命，但是下手重了些。”程卿云咧嘴一笑，又快速恢复冷色，“众鬼只知青山出了问题，又顺利解决了。
但是如何解决的，谁解决的，还一无所知。甚至是副鬼王们，都不知道是殿下手中的凡人巫师帮忙。”
“他们不需要知道。结局众人皆满意，还在乎过程吗？鬼不会关心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在乎的只有青山。”
一番对话后，赵平鸠也品出了程卿云所想，她笑得嘲讽，忍不住蹲下来，抚弄着他脸颊上的碎银发丝：
“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呵呵！在司家四年，司步凡身边四个月，苦劳没做多少，功劳倒想抢过来。”
“谁让臣是无情的鬼呢。分不清世间事何为善，何为恶，也不想分清。”这次嘲讽的表情转移到少年脸上。
明明是他做了令人不耻的事情，还这么咄咄逼人，一派的光风霁月。深红血花被冰封在白霜之下，泛着晶莹之光。
程卿云躺在冰封血花上，有股……湮灭了的诡异美感。
“你的凡间修行要结束了。是时候回来做青山师，造福鬼界了。而今既然来了，就不用走了。”
“臣有一请求：恢复我的情欲感知。毕竟未来在鬼间，善恶不分，误伤了鬼友们，便不好了。”
赵平鸠猛然俯下身，再次掐住他脖子，将嵌入的血痕又按入几分：“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有情欲感知，修青山时便能感觉到众鬼喜忧。
感受到他鬼情感，与之共情，便会深陷悲痛中走不出来。天神都不敢有情，你个小鬼这么狂妄作甚！”
程卿云皱起眉头，一字一句说下去：“鬼界有传统：大家互赏青山，互看回忆，互提意见。这何尝不是一种修理。
自古以来，青山师都是无情的天神担任，鬼情感浓甚，自己建青山，为何不可修青山？”
“你要做第一鬼？”赵平鸠力气收了几分，但手仍掐住他的脖子，“成了，解决万鬼就业问题；但若不成……
你被波涛汹涌的鬼情覆盖，深陷其中，被活活感动湮灭！此痛苦，比烈火焚烧还要难熬。”
“总要有鬼尝试。殿下和鬼间民众培养臣，不就是要走一个有用的青山师吗？”程卿云望着天上星河月光，说出了今晚最真心的话语。
十年，自他成鬼后，整整十年间，不懂何为伤心，开心，忧心。不懂何为思念，虽父母在世，却梦不到他们。
如今爹爹和娘娘都离开了，他仍旧不懂，何为思念。但体验过美好，怎么甘心就此错过。
他不甘心自己的情欲迟钝，不甘心自己与步凡那样的结局。无论是做人还是化鬼，都有太多太多不甘心的事情。
但好在……
程卿云咧嘴笑起来，口腔中满是铁锈的血腥味，耳边轰鸣，眼前一片模糊。可即便处于晕眩的边缘，他能很清晰地看到那抹银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堵塞的内心突然被一股无形之力强硬拔开，将那深藏其中的棉花掸去。胸中有着短暂的释然空寂，待到虫鸣声响起时，空落的内心突然被莫名的感觉填补上。
“爹爹又给娘亲买花啦！云儿也有吗？真好真好。”
“娘亲身上的衣服真好看！不过上面的刺绣不太好看……爹爹你为什么瞪我！”
“娘亲，爹爹去哪里了？”
“娘亲，爹爹好久没回来了。”
“娘亲……”七岁的孩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娘亲背影悠然远逝去。院中的黄叶打着旋儿，一点也不好看好玩。
可家里的东西吃完了，爹爹和娘亲还没有回来。曾经程卿云觉得江州很小，他赤着脚便可和小伙伴跑完这方田野。
但真等他出去时，又发现江州很大。江州之外是另一个江州，无数个江州组成了天下。天下之大，该去哪里找他们呢？
好饿啊，好冷啊。
“娃娃你怎么在外面？你爹娘呢？”低矮瓦房内，走出一位老妪。她说着程卿云听不懂的话，左等又等等不到大人来，叹息着进入屋内。
“慢点吃，别噎着了。婆婆这里有很多吃的。”她关上门，将飘雪堵在旷野之中。
冬去了，春又来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过的第一个没有父母陪伴的春季。有人推推攘攘，也有婆婆泪眼婆娑。
他们说兵荒马乱，他们说收成欠佳，他们说瘟疫肆虐，他们说，你该走了。
走了走了，走着走着，就八岁了。沿江而上，见过了很多独特的花月和水中鱼。
爹爹喜欢画画，娘亲喜欢说书，这般奇特景色和玄幻事物，定能绘出独一份丹青和叙一场荡气岁月。
江州之外，是不一样的江州。但也可能不是江州，听说，这是小周城。
这里有更多的山山水水，险峻繁茂的竹林内，还有黑白色的毛绒动物。当地人称它们为“食铁兽”。听上去好凶猛，但看上去又有些……可爱。
“娃娃呦，不能靠近的。”
“娃娃呦，天黑了，早些回屋。”
老夫絮絮叨叨，竟有些舒心。
他一个人又在京周度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独一整年。据说今年特别冷，初雪来得特别早。
早不早他不知道，他心中早无时间概念。程卿云只感叹，风真大，风真烈。轻轻一吹，他就倒了。
倒在了一处小屋内，还是这般低矮的破屋，但没有了慈祥的婆婆。
阳光来了，天亮了；北风紧了，天黑了。天黑复天亮，天亮复天黑，层层往复，无穷无尽。但不好玩。
“我想爹爹娘亲，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他们一直在找你，他们一直记得你。”
“可我都找到京周了。”
“……你是哪里人？”
“江州。”
“江州？”
“嗯……白墙黑瓦，马头翘角。”
很累很累了，程卿云不想睁眼。身边有人跟自己说话，他也不想睁眼。听声音，是个女孩，年龄和他相仿。
她是来找他玩的吗？
可他没有力气啦！京周山环水绕，地势险峻，人烟稀少，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跋山涉水而来，就是为了找他玩吗？
初雪飘扬之下，他背后冷汗渐起：“我害怕。”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在一卷袭入脑中，让他不自觉颤抖起来。
“不用怕。鬼不杀人，他们行的是情感事。”
“真的？”
“真的。不信的话，你去问问他们。”
还挺有道理的。身体突然暖和起来，好舒服啊，好想睡觉啊。在他即将闭眼沉睡时，耳边传来一句赞扬声：
“不错。小凡引的第一个魂灵，很成功。”
小凡？引灵？
“我不喝汤！爹娘还在找我，我要等他们！”
黄泉路旁，小孩儿一把打破孟婆汤。瘦小的他灵活穿过鬼侍围堵，一鼓作气跑离地府。四周聚了越来越多的银发者，去看这位年仅八岁的新生鬼。
“你有什么愿望？”女鬼声音很好听，她俯下腰，轻摸着卿云干黄的头发。有了她的靠近，四周汇集的鬼都快速消散。
没有围观，没有注视。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这是第几场雪了？第几个自己赏的雪？他还要独自赏多少年的雪？
这个地方，比京周还多山多水。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落在青山上，让人看了想流泪。
好景致。他喜欢。小孩子抬首，眉眼是如一不变的坚定与倔强：
“很庸俗。只有两愿：见他们和见她。”
作者有话说第56章 庸俗两愿（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