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抗争 ...

  •   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冬雪覆盖着琉璃瓦面,好一场初雪。曲折的连廊有锦帐垂着,总算是隔绝了些许冷气。"姑娘,换上这个手炉吧。”连枝捧着个井天蓝的手炉,递给自家姑娘。张印仪回头看了连枝一眼,把手里那个冷了的递还给她,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未时了,姑娘。您跪了一个时辰了,我,我早跟您说了这个法子行不通的。”张印仪轻轻笑了一下:“我总要为自己试试,即使行不通,午夜梦回,我也不悔没有搏上一搏。”连枝拭了眼角的泪,叹了口气,跟着姑娘轻轻跪了下来。
      天启元年,新皇登基,朝廷进行大换血。因着名不顺的登基,旧朝的肱骨之臣成了新皇眼中钉。流放的流放,杖杀的杖杀。眼看着一时极鼎盛之家,转眼成了阶下囚。朝中弥漫惴惴之气,侥幸逃过的世家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人人自危。
      张家长房庶子张柯言凭着与当今圣上旧时交好,成了红人。外人看来,世家大族,同气连枝,一人兴,全族兴。只有身处大宅院的,才清清楚楚的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关系。皇帝恩宠给本来就斗的不可开交的张家添了一把火。一时间长房的庶支一脉洋洋得意,长房嫡支自然不肯落了下风,急吼吼推嫡长女出去联姻以巩固地位。
      张印仪的亲娘早去了,现在的大娘子是张家老爷的续弦。自然后母是最不好当的,林月绮做不到将张印仪视为己出。只是锦衣玉食的堆着,张印仪渴求的母爱,林月绮没法给她。年幼渴望的东西,在岁月里似乎淡忘了,但是一旦有一丝机会得到时,人就会拼尽全力。张印仪知道自己要嫁给伯爵府的曹大娘子的齐四郎时,感觉自己的血冷掉了。面上仍装着恬静,回了静月阁,在窗前痴坐了一下午。张印仪在诗会上见过齐四一面,那时还不知道这桩姻缘,看着他和他身边的侍女眉眼来往,心下倒是觉得好笑。在诗会上尚且不避人,私底下更不知道怎样腌臜。现在这个腌臜人要指给自己了,她心里一股恶寒,直逼的自己要吐出来。她需要爱,需要的是纯洁的,未添加杂质的爱。母爱只是短暂得到,父爱也让她感觉如履薄冰,嫁给齐四郎就意味着自己连最后一点至纯的爱也得不到了。端了十七年的姑娘,终于低下头,去求样东西了。
      张大侯爷就在书斋里坐着,自然知道张印仪跪在外头。他不愿参与这些内院的事,自认清高,总做严父,不肯给儿女慈爱。对于张印仪这种对峙行为,他感到生气。“姑娘家家的,尚未出阁,就这样倔,就这样给父亲难堪!"张耀谨怒拍书案,吩咐身边的小厮不必去管小姐,“且让她吃吃苦头。”
      林月绮自然只听自家官人的话,整个宅子没人敢扶张印仪起来。张印仪心里明白,一向温顺听话的姑娘,发了狠,足足跪了三天,第四日下雪受冻,终于晕倒在书斋门口,连枝惊呼扑在自家姑娘身上,哭喊着。张印仪晕过去之前,感觉到泪珠打在自己手背。实在没劲告诉连枝别哭,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二姨娘听了嫡长女抗婚晕倒一事,恨不得敲锣打鼓。“好个丫头,原以为是个绵软的,没想到倒是骨子里刚硬的。林月绮着急把她塞出去,可谁人是个物件呢?能任她揉搓。”吴若晴嗤笑着,把头发用桂花油扶上去,使唤身边的喜鹊去瞧瞧去。
      有言,歹竹出好笋。吴若晴实在是个心胸狭隘的,偏偏养出个鸿哥是个实打实正人君子,虽书读不进去,但从不肯和人相争生事,自然不满母亲的做法。可说到底是闺帷妇人之事,他也不好时时盯着母亲。但到底是没闹出什么大事,也就两厢安好。
      张印仪晕着,怎么醒不过来,梦里总是有东西缠着她。追着她跑,张印仪在梦里慌不择路,直冲进了后院的池子里,一声惊呼坐了起来。“姑娘,姑娘,你可算醒了。”连枝哭得喘不上来气,趴在床边,见她醒了,赶忙扶她起来。张印仪扯出一个笑,说自己没什么大事。见房里没什么人,只是些补品堆着,问:“父亲,父亲怎么说?”“老爷没说什么,只安排了郎中来。”张印仪说:“我心里大概已有了打算了,实在不行,横竖有个死呢。"'姑娘,你别吓我啊!”“唉,我再争争,大抵还是走不到那一步的。”张印仪拉住连枝的手,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小长大的丫头,心下凄凉。
      喜鹊在门外头听到张印仪醒了,连忙跑回去跟吴小娘汇报。吴若晴知道后,一双美目转转,心下一计。"这张印仪记在林月绮名下,出了事到底是她的,她林月绮想联姻,我偏不让她得意。”吴小娘派了两个小厮,化作市井小民,到相辉楼买糕饼去。买糕饼是假,散布谣言是真。两小厮大嚼着如意糕,在街上肆无忌惮地编排张家嫡长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一个时辰张家嫡长女抗婚晕倒这事传遍整个京城,一时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个赛个难听。高门贵女成了谈资,自然不敢放到台面上讲,只是难堵众口。人人把这消息反复咀嚼,再加上点自己的想象,最后还真传到了齐家。
      秋香色的软烟罗帐里,躺着齐四郎和他的通房丫头。两人刚刚厮混完,那丫头掐着嗓子,娇滴滴的跟齐四郎撒娇:“那张家姑娘哪里知道郎君你的好处,自持清高。郎君应该给她些教训。”齐四郎本就不是个好人,加上个一撩拨,直接禀明自家母亲要跟那张家的退婚。齐母也是一贯纵着他,自己儿子不满意,齐母自然退了这门亲事。京城的贵女多得是,不差他张家。
      亲事退了,只给外头说本是不作数的。这下顺了张印仪的心思,可是齐四郎实在是可恶,竟给这谣言添了一把火。说那张家女早有情郎,自然以命抗衡。这下子,张印仪的名声实在是无可挽回。毕竟退婚是实打实的事。她一个小丫头怎么辩驳的来。
      谣言愈演愈烈,张印仪躺在床上自然是不知道的。连枝作为她跟前的丫鬟,那起子长舌妇编排她家姑娘的时候自然避着她,可怜连枝为着姑娘的身子天天煎药,一个有头脸的的贴身丫头本是不必干这些活的。可连枝实在是不放心,势必要亲为才好。偌大一个府邸,人人脸上挂着笑脸,背地里却藏着刀子。她煎着药,一面擦脸上的泪水,想自家姑娘这么好一个人,清清丽丽一个却要指给齐四那个腌臜。“什么伯爵府嫡子,真当我家姑娘稀罕?”连枝咒骂着,将药倒进压片白瓷碗里。本来这药可以在姑娘的小厨房煎,但自己姑娘实在闻不得这股子药气。端着漆木盘,连枝从厨房往回走。从东角门出来,路过家丁院,听着里面家丁小厮喝酒赌钱的声音,连枝气愤地想:"大白天就喝酒赌钱,成什么样子。”正欲快走,突然听见几个小厮在嘻笑着喊:“大姑娘的情郎怕是你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大姑娘跟个木头似的,就脸长得还可以,谁要她呀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那道掩着的门开了,连枝冲了进来,指着他们鼻子骂:“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货,敢在这说三道四,再瞎说把你们统统发卖了!”众小厮愣住了,没想到连枝就在门口,都放下酒杯,脸上讪讪的。连枝扫了一眼,见领头的是紫鸳阁吴小娘跟前的冬丞,带着怒气开口:“不成想紫鸳阁的吴姨娘身边跟着的小厮竟是个背后编排人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我们姑娘的闲话,看我今天就告东家找人牙子发卖了你!”连枝一张脸气得通红,恨恨地说。冬丞放下酒杯,开口道:“哎呀,这不是我们连枝姑娘,你不伺候你们那个贵女,怎么跑我们这男人堆里听闲话了。嗨,谁敢说我们大姑娘的闲话。”冬丞说完,和几个小厮对视几眼,不怀好意的笑起来。连枝看着眼前这几个东西,脸上浮现出猥琐的表情。火气更盛,一把抓住冬丞的衣领,冲着那张丑恶油腻的脸大力扇下去,“腌臜货,编排起小姐,看我抽不抽你!”众小厮看打起来了,忙去拉架。众人谁也没想到平时看着恬静的连枝爆起来,是敢抽人巴掌的。冬丞被这一巴掌扇晕了,酒醒了几分,才意识都自己说了什么醉话。连忙给连枝赔不是,连枝正气着,看他来个变脸,自然更感到恶心。“再敢胡说,统统打发到义庄去!”连枝是大姑娘跟前的丫头,自然手里是有些权力的。众小厮忙赔不是,连枝不愿此等闲话传到姑娘耳朵里,又骂了他们几句。转身急匆匆给姑娘送药去了。
      到了静月阁门口,连枝平复了心情,将脸熨的平平的,走过垂花门,进了厢房。泛光的木地面上照出连枝伪装好的面容,屋子里明净,玉华香的气味飘渺着。看小姐只穿件单衣坐着,连忙过去给她披上妆缎暗纹大氅,“姑娘,你身子还没好透,怎穿的这样单薄坐在这里,当心着凉。”张印仪轻笑了一下,“无事,你今怎去的这样久,我让秋珂去找你,她到现在也没回来。”“姑娘,今天冷,我把药烧的滚烫才带回来的。我路上没见到秋珂,想来她也快回来了。”“哦,这样,喝了药,你陪我再去和父亲请安。”连枝心里难过,哽咽地应着,“欸,姑娘。”
      张印仪看着连枝,觉着她实在不对劲,盯着她,“你,今天,怎么了?”“没事没事,我好好着。”连枝在心里向真人祷告求小姐原谅自己,这是她第一次瞒着小姐,她心里实在难过。两人说话间,秋珂跑哭着跑了进来,抽抽嗒嗒的,张印仪开口问她,怎么了。秋珂年纪小,今年刚刚十二,不比连枝有成算,什么心事明明白白就写在脸上。秋珂哭着,用袖子揩脸,说:“我去厨房找连枝姐姐,没找到。反听见几个厨娘说姑娘你的...”“住口!”秋珂没说完就被连枝打断了,张印仪心里奇怪,回头看了连枝一眼。“连枝,你今天怎么回事?”“小姐,秋珂年纪小,不懂事,她的话哪里能信呢?”张印仪一张脸冷下来,“到底怎么回事?”连枝咬着牙不肯说,张印仪生了气说:“你不说,我自找她们亲问。”
      连枝‘扑通’跪了下来,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出来,自然过滤了那些恶心的词汇。秋珂在旁边抽抽嗒嗒地哭着,连枝跪在地板上,看着自家姑娘脸变得铁青。张印仪只感觉脑子里轰鸣着,染了蔻色的水葱指狠狠攥着手帕,气血上涌。连枝眼看着不对劲,连忙起身扶住自家姑娘。张印仪心里愤恨,她恨那些长了嘴就胡说的人,一张嘴就能污蔑一个清白之人。造谣是毁掉一个人最简单的方式,张印仪缓了缓又开口:“府里已然传成这样子,外头说的又多难听,我更不敢想。”
      名节,对女子来说,何其重要。张印仪深知这些闲话传出去,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多么恶毒的计谋,多么高明的手段。谣言,是刺向女子最尖锐的武器。张印仪心凉了,痴坐着,恍惚间听见连枝叫她。她感觉自己手心出了汗,拿帕子擦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茶炉咕噜着,热水沸起来,扑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眼看要将火熄灭了,却没人去挪开。吴若晴看着自己官人沉沉一张脸,试探着开口:“这丫头,未出阁就有这样的谣言,这以后哪家敢要啊?”“住口!这些事下人们说来给我听,到底这事我要听柔嘉亲口说,把她和大娘子都叫来,我看看是怎么把她养成这样的。”吴若晴越发得意,催着小厮去请。
      张印仪傀儡般地往阅微堂走去,连枝和秋珂在后面跟着。走到门口,连枝掀开那个宝蓝色的锦帘。张印仪走进去,看见林月绮和父亲并坐着,吴若晴坐在二人侧方。三个人好像成了合围之势,朝自己扑过来了。她感觉自己像条被网住的青鱼,没了退路。
      “跪下!想必你已知道为何叫你来?你自己为自己辩白吧!”张老爷重重把茶杯一墩,张印仪应声跪下。看着这个眼前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从小到大,没给过自己一丁点爱。只是养着她,像养着个什么物件,只待时机成熟把她送出去。
      “爹爹,你若信我,我本不必辩白。你若不信,我讲破喉咙您也不会信。我现如今已是毁了,真假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呢?爹爹,女儿先退下了。”张印仪快步走出去,只听得堂里传来摔杯子和男人咒骂的声音。
          张印仪假装没听到那咒骂,没看到家中仆人窥探的眼光。快步走在连廊上,总觉得今的天更甚昨的冷。连枝和秋珂在身后紧紧跟着她。直至进了静月阁,张印仪才感觉到脸上早已湿了。风吹着她的面颊,她感到心里很酸涩。为什么哭呢?不是为了谣言的事,而是她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府里没人疼她,都拿她看笑话,当玩意。讲一声千金小姐,可到底谁肯真正疼她呢?
      张印仪走着,两眼直愣愣的。进了屋,坐在窗前只流着泪。就这样痴痴坐了半晌 ,突然她狠狠打了个寒战。心里泛起寒意,白皙的皮肤上起了疙瘩。想起她阿娘的死,她已经记不得阿娘的脸了。是啊,过的太久了。整整十五年,她先是忘记了阿娘的声音,接着便是她的面容。只堪堪记得她的手很温暖,拉着她,穿过一扇扇门,到后院去赏花。阿娘最喜欢荷花,蝉鸣伴着冰乳酪,张印仪记忆里的最美好的年岁是夏天,可现在是冬天,没有荷花,没有阿娘,就连冰乳酪也因为自己脾胃虚寒很久没有碰过了。长久的思念终于在此刻迸发。张印仪想,自己现在好像很难过。
      连枝和秋珂看小姐只是坐着,不敢叫她,就在门外头静静地守着。张印仪看着窗外的枯境,只想起一句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脸上透着惨败,嘴唇干涩着。她望着眼前这方窗户,今天出了太阳,阳光透过蝉翼纱,洒在她脸上,好像描了金。
      她轻轻笑了一下,摸上头上那只玉簪,灵芝竹纹的样式,泛着光。她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衫,戴上最喜欢的那幅玉雕八宝珍珠耳铛,痴看着那两个小东西在耳畔荡。突然发现自己得双唇惨白,便打开口脂盒子,点涂了些,唇上可算有了点血色。妆奁里面有一把小刀。刀刃幽幽地泛着寒光,把刀紧紧握在手里,上面的各色宝石硌得她手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