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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樱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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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天清气朗,弯月如钩。
自从大钱朝迁都玉陵,人族皇城的春天便更加悠长。
玉陵城入夜宵禁。此时何府后院里亭台静立,鸟雀噤声,只有海棠花的旖旎香味缓缓晕染着空气。
庭院渐深处有一排青砖平房,是府内侍女的居舍。淡黄色纸窗内透出幽暗的烛光,隐隐似有闪动,只听得半旧的木门“咿呀”一声响,从内拉开了一掌宽的缝隙。一个瘦小的人影侧身而出。
出来的是个约摸十五岁的少女,名唤铃兰。她提着盏印花油纸灯笼,披着件半长的月白色棉布外衫,睁眼看向头顶的月亮,张口打了个呵欠。
今夜原不是她轮值,本可以熟睡一夜,却被尿意生生憋醒。她辗转了半刻,睡意全无,只得爬起来小解。
怪只怪她自己嘴馋,晚上睡觉前忍不住尝鲜,将二小姐赏的一瓶梅子果酿拿出来,越喝越爱,喝了大半,这会子不起夜才怪。
那梅子果酿是宫里大小姐特意托人带回府,送给弟弟妹妹的。二小姐不喜酸味,只尝了一小盅,便尽数赏给了在一旁伺候茶水的小丫鬟铃兰。
果酿是宫中御膳房的时令饮品,每季产出一批,装在骨瓷梅瓶内,分发给皇族亲眷们品尝。
铃兰捧着那只白玉般透亮的圆肚梅瓶,飞奔回屋,欢喜得双颊绯红。
她是去年秋天才进的何府,分到了二小姐房里。初来乍到,见过的世面本就有限,这宫里的物件在她眼中甚是稀罕。
何家大人虽位极及当朝左相,但为人及其低调,府中吃穿用度并不奢侈,一应讲究雅致随和。
比如这相府的二小姐何清音,自小也就一个奶娘并一个贴身丫鬟。到如今芳龄渐长,过了及笄之年,免不了要和其他官家小姐公子交往。为免出入各种场合不够体面,才新添了小丫鬟铃兰。
铃兰提着灯笼从茅厕出来,在门外的木桶里舀水净手。
木桶内盛着前几日的雨水,浸在暖意暗涌的春夜里,温润柔滑。铃兰甩了甩手心的水珠,沿着落花小径往回走,闻着缕缕残香,脚步愈发轻快。
经过浣衣房时,忽听见清脆的两声喷嚏,她不由吃了一惊,向后跌了两步。
那是个年轻的女声,听来似是熟悉。铃兰定了定神,将灯笼举至眉心,放声问道:“谁在那边?”
对方并未作答,却也朝这边探问:“是铃兰吗?”
“结香姐姐!”铃兰绕过几株海棠树,踮着小碎步跑了过去,笑道,“是铃兰。我刚才出来小解。这么晚了,姐姐还在做活吗?”
这结香正是服侍二小姐多年的贴身大丫鬟。
“嗯。”结香吸了吸鼻子,抖一把手中的衣裙,道,“二小姐明日出府赴宴,定要穿这件新衫。原是早早在时衣铺订做的,不知何故,直拖到昨日下午才送来,刘嬷嬷赶着洗了晾在这里,这会子才干。我得赶紧收进屋子,要不然沾了露水,天亮二小姐穿了怕要着凉。”
“那姐姐也赶紧回房吧,我刚才听见你打喷嚏来着,可别受了风寒。”铃兰帮着提起结香的灯笼。
结香任她帮着打灯笼,自己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按了按鼻尖:“我没什么。只是每年春天闻见这满院子花香,就忍不住要鼻子发痒。”
“姐姐不喜欢花香?亏你还叫结香。”铃兰已经走到自己房外,却没停脚步,“我干脆陪你去小姐房外值夜吧。反正已经下半夜了,我也没什么瞌睡。”
结香是何府的家生子,行事老成稳重,却也是少女心性,听铃兰说愿意陪着一起,便欣然同意。
“随你。陪我说话也成,若是累了你就在外间我的床铺上眯着。”结香伸手接过自己的灯笼,带着铃兰转入另一条更开阔的道上,“其实我本来不叫结香,伺候大小姐的时候,给我起名墨香。”
“是了,我总听人说,咱们府里大小姐才貌双全,自小在官宦家女儿里就出类拔萃,所以才被选入宫当公主的伴读。”铃兰满眼的艳羡,“怪道姐姐气质相貌与众人不同,原来是伺候过咱们家大小姐的。”
结香忍不住伸手,在铃兰圆圆的腮帮上捏了一把,“不要胡说,你这丫头,好一张调了蜜的小嘴,怨不得二小姐宠你。”
铃兰嘻嘻笑道:“我可是字字真心!二小姐不过看我新来不懂事,宽容些罢了。她常在我跟前夸姐姐呢,让我多跟姐姐学着为人做事。”
她帮结香抚平搭在手弯处的绯色裙衫。落指处丝滑绵软,竟像是触碰着粉嫩的花瓣。
铃兰忍不住又轻轻摸了一把,惊叹道:“这是什么时兴料子?我在二小姐房内大半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衣裙。”
结香笑笑:“这是落樱丝,不是时兴料子,却是时衣铺压箱底的头牌丝缎,如今用一尺少一尺了。为了这件衣裳,咱们二小姐可是掏光了好几年攒下的月钱银子。”
铃兰听到这话,不由得缩回手不敢再摸,小声道:“我见识短,还真没听说过落樱丝。那什么叫用一尺少一尺?”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何清音居住的西厢房外。
结香没有答话,而是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庭院内的老树和繁花,然后抬起下巴,示意铃兰帮她开门。
铃兰连忙上前,轻手轻脚拉开木门,打了帘子,将结香让进屋。
进门是一道四扇楠木屏风,绢素的屏芯上绣着山水写意图。绕过屏风便是下人值夜的外屋,与里间小姐的闺房相连,同样隔着屏风,却是一面泛着莹润光泽的青玉屏风,上雕着四季花卉。
结香先去里间察看,确认闺中人熟睡无恙,这才折返回来,将那件落樱丝的裙衫小心撑起挂好,随后指着外间的小榻,对铃兰道:“你先坐吧。待我去取熏香。”
铃兰坐了,又伸手拿起一个半旧的软枕,抱在怀间,歪着头看结香点了香薰小铜炉,小心翼翼地去熏那件贵重无比的裙衫。
奶白色的轻烟徐徐钻入丝缎的细腻纹理间,一股清醇的甜香弥漫开来。
结香举着香薰炉,慢悠悠道:“你没听说过落樱丝,也不奇怪。如今大约也只有皇城里的老人才记得这名字,我们也是听府里的老夫人生前提起。”
“是什么?”铃兰更加好奇。
“据说那是上一代花神掌权期间,赠送给大钱朝高祖的贺礼。花神有一脉旁支极善织锦,曾经收集几百个春日的樱花和朝露,用妖族上供的极地冰蚕丝织出了一种异常美丽轻盈的衣料,柔滑细腻,冬暖夏凉,色泽数百年不变,可以让穿衣者格外光彩照人。”
“确实……光彩照人。”铃兰愣愣地看着那裙衫平滑的前襟,在昏暗的烛光下都流光溢彩,可以想像白天穿出去定是惊艳脱俗。
结香熏完前襟,又将裙衫翻转了一面:“三百年前,花神一脉在神族大战中战败没落,落樱丝这种东西自然也就渐渐消失了。现存的料子极少,只有正二品以上的官家,才有机会到时衣铺去订制。”
“既然这么稀有,还能轮得到咱们二小姐,也是不容易呢。”铃兰眼珠子一转,又不解问道,“可是都用一尺少一尺了,难道不先仅着宫里用吗?”
结香瞪了她一眼:“傻丫头,现在是龙神护佑我们大钱朝,皇室怎么可能大肆沿用花神留下的物件?这落樱丝再珍稀,也只能是流落民间,供极少数贵人在宫外收藏了。”
铃兰点头,似有所悟:“二小姐一向喜爱花花草草,那这花神造出来的衣料肯定最得她珍爱。”
“可不是么。”结香轻叹一口气,“二小姐幼时过得艰苦,许是当年时常无人看顾,只能寄情花草吧。我跟了二小姐之后,她便说墨香这个名字太冷清,给我改名结香。你也是,铃兰,我倒更喜欢你的名字。”
铃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姐让我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这衣衫熏得差不多了吧?姐姐鼻子现在痒不痒?要不要换我来?”
结香摇摇头,“这香薰炉里是风干的百花花瓣,已经剔去了花粉杂物,我闻着这个倒没什么。”
说罢,她熄了香薰炉,重新整理一遍这件新衫的裙带衣襟,这才大功告成一般,捶了捶后腰,歪在榻上,与铃兰对坐。
铃兰见她脸上露出倦意,忙挪开几个软垫,侧身让出大半位置,“我看咱们二小姐平日里并不太苛求穿戴,怎得明日偏要穿这件衣裳?是什么大场合吗?”
结香索性半躺下去,半闭了微肿的眼:“明日是尚武堂的选拔殿试,殿试之后穆将军宴请一众贵人,二小姐好不容易得了张请帖,当然要盛装出席了。”
铃兰还想问,见结香就快要盹着,便不敢再开口。
毕竟她明日还要陪同小姐外出,是得补一补精神。
铃兰新入何府,陪同二小姐外出的次数十分有限,但还是对尚武堂印象深刻。
二小姐平日下学后,最爱去东市闲逛,穿街走巷赏花听戏,热衷之事常换常新,但从不会错过尚武堂一月一次的战舞公演。
公演之时,掌管尚武堂的穆成雪大将军必然要出席。每次围观者众,大多只能远远看一眼他的风姿。
何府上下皆知,二小姐何清音胸无大志,生平夙愿便是招京城四美之首穆成雪为夫婿。
天色微明,何清音比平时早醒了半个时辰,一双杏眼刚睁开便笑成了弯月。
外间小榻上,结香和铃兰都迷迷糊糊蜷身睡着,只听得里间闺房内传来清脆的一声:“结香——我醒啦,快给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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