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绝夕城》叶连青

1、海上雪

　　无弦执笔的手第三次放下，他小心的舒展着入骨的寒意，左手覆上右手手背，凉的如同玉石。
　　风声呼啸着，穿过屋子。
　　笔搁在笔砚台旁，砚台里，结了薄薄的碎冰。
　　在他记忆里，从来没有过那么冷的冬天。
　　绝情谷地属西南山涧，周围都是山林，空寂无人。此处山高谷深，有溪流、小河穿过，谷内大树参天，山花漫野。
　　除了夏季偶有些烦闷之外，一年四季温度都是舒适清凉的，哪怕冬天，也算是绝佳的避寒之地。
　　而今年冬天，确实，反常的冷。

　　无弦看着窗外，浅灰色的天吞噬了白天与黑夜，他一时恍惚，辨不清时辰，风阴冷冷的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轻声唤道“梦茵……”
　　“公子！公子……”
　　梦茵踉踉跄跄的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京城传来消息，广安王……”
　　无弦看着她，眼中升起了蒙蒙的水雾，梦茵的声音遥远的如同来自另一个时空。
　　“广安王薨了！”

　　粥已经热过第四遍了，无弦端着碗，看着白瓷碗边上一圈干涸的白渍，再次扣门：“师父，吃饭吧。”
　　院中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月光格外的亮，照的无弦心里发慌：“师父……师父，您节哀……”
　　“我没有什么可节的哀！”
　　西城夜雪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音调由于变形，异常的尖，刺的无弦退后几步。门“哐”的打开了，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师父。”无弦跪了下来，手中端的粥未晃一下，“师父恕罪。”
　　“进来吧。”
　　短暂的沉默后，西城夜雪叹了口气。

　　无弦从锦盒中拿出一颗夜明珠，莹莹的光充满了整间屋子，无弦方看到靠在绣榻上的师父，苍老的脸上看不出来表情，满头的白发垂了下来，她裹着一个厚厚的狐裘，手中抱着一个有些年份的小暖炉。风从窗外呼呼地灌进来，无弦欲起身关窗，西城夜雪轻声道：“开着吧。闷得慌。”
　　“我闷了三十年了，总算可以透透气。”西城夜雪垂下眼，语气中由是淡淡的狠意，那从青春年少时激起的狠，在身上揣了那么多年，棱角被磨掉了，颜色也落得差不多，但是剩着那暗花，看起来仍是触目惊心。
　　“我一直未能杀了他，上天终是替我如愿了。”西城夜雪的笑容从冷笑慢慢的蔓延开来，最终笑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无弦的手中生出了细细的汗，他看到银色的光从西城夜雪的眼角落下来，快的似剑锋出鞘。空气如同静止了一般，无弦把呼吸声都压得很低很低，低到整个世界回响着心跳声。
　　“无弦，我第一次见下雪，就是在十六岁那年，在夕城。”

　　那一年的她，还叫做柳蔷薇，带着一身恨意和忘书一起走进夕城。忘书是夕城的第八任城主，也是江湖上排名第一的剑术高手。有无数人敬仰他，想追随他进入夕城，也有无数人想杀他，为了取而代之，为了无上荣耀。柳蔷薇是后一种，但是她只为复仇。
　　寻仇的柳蔷薇在秋月楼约战忘书，柳蔷薇剑尚未出鞘，便觉手腕一阵生疼，半跪地上。她甚至没看清忘书是如何出手的。
　　柳蔷薇不甘心的抬头问道：“凭什么连出手的机会都不给我？”
　　“徒劳无功。”忘书看着天边的流云，轻声开口。
　　夕城位于苍茫海上，行舟五日方抵达。刚刚上船，忘书便取了她的剑折了扔到海底。而后柳蔷薇开始晕船，晕的天昏地暗，忘书抱着她上岛时，她看见苍茫的海面上，星辰一颗颗落下来，落到她身上，烫的她发抖。
　　“下雪了吗？”柳蔷薇喃喃道。
　　“夕城晚上很少落雪。”忘书与她并肩站在海岸上，海风呼啸，雪轻飘飘的从天上落下来，在海里瞬息无声。
　　“它们落到海上就死掉了。大晚上的，连这人间都没法好好看看。”柳蔷薇叹了口气。
　　忘书看着她，微微诧异，旋即浅笑：
　　“你便叫西城夜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