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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风雨 ...

  •   许是那日在水边受了风,回府后隐隐觉得身体发沉,第二日晨起时竟哑了嗓子,只觉得有一道火直直地自肺部灼到额际。及至午后,更觉得身上懒怠。春棠将一枚攒金丝软枕塞到我腰后,又端来药盏。我心下恹恹,但看到她忙碌的样子,终是强撑着服了药。
      融融暖风拂动纱帘,轻纱不断地触及我的面庞,痒痒的,一如雏鸟的羽毛。面前的事物逐渐模糊了起来,不知何时,我又沉沉睡去。

      是多久之前的记忆?为什么那样渺远?
      那些事,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的吗?
      正是傍晚,暮色低垂,淡紫色的云霞与金红的落日余晖相互交织,又很快被青黑色的云彩吞没。
      热汤笼出白色的烟气,身边来来往往的,俱是面色严肃的旅人。昏黄的烛光,映照出他们略带倦容的面庞,柔和了风霜刻下的沧桑。
      驿站外传来“希律律”的勒马声,一阵纷杂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后,门帘卷起,头戴斗笠的男子步入馆中。他解下披风,抖落身上的残雪。
      一片氤氲中,我看到他的面庞。

      世界仿佛骤然颠倒。他的面容同一年前并无任何分别,浓密的眉,明亮而清澈的眼眸,长身玉立,风神朗朗。府邸东侧植有西府海棠,时近四月,粉白色的花朵皆舒展开来,浅绿色的枝条却是直直的收拢着,在春风的吹拂下,有淡淡的清香。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身望向我,在一片海棠花雨中说出最为残酷的话语。

      然后是一声惊喝,随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我感到身侧涌起密密麻麻的人潮,她们似乎在窃窃私语,然而,那本该模糊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郑国公府可是高门贵胄,岂是沈家小门小户能比的?”
      “经此一事,这沈家小姐恐怕清名有损······”
      “怎么,你既然为她觉得可惜,怎不去求娶?要我看,还是这女子自己行为不检,白污了沈家清名!”
      刻薄的话语几乎刺痛我的耳膜,我转身回望,却发现这些人的面容笼在沉沉的花影之中,看不分明。

      是病中的缘故吗?此刻,所有的情绪都是那样迟缓,模糊,却无法逃脱,如印拓时模糊的字迹,铺天盖地地将我笼入其中,我毫无还手之力。所有辩驳的动作和言语也如打在棉花上,闷闷的,没有回响。
      但好像还有一件事是我可以掌控的,那便是哭泣。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我睁开双眼,发现春棠一脸焦急地伏在塌边。脸颊处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梦中的情景,勉强睁开眼睛,天色昏暗。高热使得周身血液翻腾,手脚却是冰凉,我不免有些瑟缩。加上春夜的凉风吹在身上,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哆嗦。

      春棠连忙为我披上一件单衫。
      手脚逐渐回暖,我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在现在的我看来,她就是这个世界真实性的唯一证明。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紧紧回握着我的手:“小姐可是魇着了?”又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小姐宽心,梦中之事都是反的,做不得数。”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方点点头,道:“倒盏茶来吧。”

      灯火染出些微的橘红色,让人觉得温暖。我服了药,却并无多少睡意,隐约听得房门外有窸苏的声响,又似乎有人的低语声。
      “春棠?”我试着唤了一声。
      她杏色的衣摆很快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急步行来的时候,翻滚的群边如一簇绣球。
      她掀起帘子,在我耳边笑语:“是公子来了。”

      金猊香炉中飘出白色的烟气,似江雾般飘渺绵长,兄长的面容隐于其后,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下也因此犹疑起来。
      “听闻·····”
      “你······”
      两人不是一同沉默不语,便是一同开口,在此情此景下,更觉古怪。好在有人比我坚持得更久。
      “我今日回府时听闻你病了,母亲尚在病中,父亲近日公务繁忙,便托我来看你。”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微笑道:“许是前几日受了凉,身上有些发热,几服药下去,已觉得好多了。倒是我不好,让兄长挂牵。”
      我略一停顿,又道:“说起来,因着这病,我倒忘了一件更要紧的事。”我递给春棠一个眼神,她从不远处的柜中取出一个木盒。
      我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那支雕枝莲纹管紫毫笔 ,笑道:“并无甚贵重之物,只有先前得的紫毫笔,我看着雕饰颇有意趣,只当是恭贺哥哥了。”
      他闻言倒似有些意外似的:“何必如此见外呢?”
      我只是摇了摇头,这是我的礼节,我的心意。我知道他明白的。

      他略停一停,终究是没有再次拒绝。只是再次望向我时,脸色变得十分严肃:“不过,你还是先想想该怎样谢我。”
      我心下纳罕:谢他?谢他什么?如今的情境,我确实该恭喜他,只是这“谢”字,又是从何说起呢?
      他见我疑惑,脸色不由得愈加肃然,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嗯,看来有些人只记得‘花中来去看舞蝶’,却不记得‘边鸿声远剑歌寒’,亏我还替她遮掩一番。”
      恍然记起,那是几日前写就的文字,忙乱之中被我掷入竹筒,后来因着心情烦闷,竟也忘记撕毁,反倒被这家伙抓住了把柄,趁机取笑我一番。不过即使如此,情况也比被父亲发现了要好得多。毕竟父亲最是反对我读闲书,这词句若是被父亲看到了,不知又要怎样训斥我一番呢。
      不过,我心知兄长素来并不反感我写这些,几年前与兄长一同读书时,他还常与我讨论呢!
      只是,终究免不得向他讨饶。好在,这种事情对我已是驾轻就熟,想到这里,便恭敬地作了一个揖,动作极为夸张,语气十分恭敬认真:“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请受小生一拜。”我故意拉长语音,愈发显得像个笨拙迂腐的文士。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的心中骤然一松。于是直起身子,双手合拢,殷切地望着他:“兄长,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他从袖中拿出纸卷,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傻丫头,幸好没被父亲看到,下次可一定要收好了。”
      又笑道:“只是,你的字何时写得这么好了?”他的笑容恰似冬日暖阳,将屋中的寒气一并驱逐了出去。
      我趁他不备,夺回纸张,纱帐因着我的动作左右晃动,荡起一层涟漪:“哥哥又取笑我,谁不知道沈家公子的字乃是京中一绝。”
      他摇了摇头,道:“我是真心夸赞,怎的到你这里又成了不怀好意?这次的词句也甚好——边鸿声远剑歌寒。”只是,他的声音终于渐渐低沉下来,“阿妩,有时我也会想,若你是个男儿,恐怕会比现在更快乐些。”
      恐怕他又因我的事而伤怀,我连忙抬起头,道:“哥哥又说这种话了,试想若不是我这介女儿身,谁替你奉养父母?你不妨为我寻个好嫂嫂,也好在日后替我分担些许!”
      他沉郁的神色逐渐褪去,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兄长探望过我后便离开了。春夜漫漫,又无处可去,我索性倚栏看书。不知不觉,已过三更。春棠本想替我拨一拨烛芯,却被我按下了。
      “不必了。也该睡了。”我压了压被我藏在被中的《穆天子传》,对春棠说道。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我将藏在袖中的纸张拿了出来。那张宣纸上有着深刻的折痕,其上的墨迹仿佛被人生生斩断。我又望着上面的字迹。男儿何不带吴钩?可惜,我终究是个女子。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冷了几分,索性将它靠向那奄奄一息的烛光。火舌迅速将这残脆的纸张吞吃殆尽,一缕青烟过后,点点灰烬落于烛台之上,仿佛是对我生命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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