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九年春》叶连青

3、三月春（3）

　　春水摇着桨，她身后，水榭越来越近，一团漂亮的暖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杨如璟看着光华夺目的水榭，不由得被吸引住了，水榭在湖中央修建极为精巧，檐角雕了凤凰翅羽，望去如展翅欲飞，水榭旁有一棵巨大的桃花树，正值花期，开得热热闹，几十盏高低不一的灯笼缀在其间，衬得花团锦簇，步入水榭，三面垂下挡风的帘子，竟是异常的暖和，杨如璟定睛一看，水榭中生着一个银色火盆，也是做成了一只青鸟形状，一个华衣女子端坐其间，容貌妍丽，打扮华贵，轻轻拨弄着炭火。
　　这一幕真是美好，杨如璟心中想道。月夜花盛，水榭春暖，这是她在诗中才见得场景。
　　火炭发出滋滋的声音，杨如璟收回了目光，向萧后行礼：“儿臣参见皇后娘娘。”
　　“璟儿免礼。”萧青妩道。
　　萧后的声音也很好听，和春水相比，多了几分慵懒清冷，如同冰落在玉盏中。
　　“谢娘娘。”杨如璟微微一怔。很多年没人这么叫她了。
　　“坐吧。你今日穿得素净，但也衬你。”萧青妩含笑，她的眼角微微上挑，有几分流转的妩媚，如同一只狐狸，直直的看到她心里，“璟这个字…当年还是本宫和崔宝林一起选的呢……这一晃眼，你也出落得这般美丽……倒是比当年的崔宝林更为动人。”
　　“多谢娘娘记挂。”杨如璟坐在一方榻前，榻上已经摆上了一些吃食，她低眉道，“母妃去世早，也没有留下什么画，儿臣已经不太记得母妃的长相了。”
　　“你母亲离世的早，本来我做你的嫡母，应该多照拂你，只是这宫中事物繁多，有时未能面面俱到。”萧青妩拉着杨如璟的手，柔声道。
　　“不敢让娘娘费心。”杨如璟淡淡道。
　　“可是怨本宫平日待你冷落了？”萧后道。
　　“儿臣不敢。”杨如璟道，“儿臣自知出生低微，平日也不得父皇宠爱，能在这宫中安稳度日，便已感天恩浩荡。”
　　“不知孙凌霜伺候的还算不算周到。”萧青妩目光流转，柔柔一眼看向了水榭外面，春水倒好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孙姑姑对儿臣很是照顾。”杨如璟垂下眼，不知道为何皇后忽然提到孙姑姑。
　　她幼时坎坷，母亲早逝之后，正是皇后拨了凌霜姑姑来伺候她，凌霜与皇后身边的寒烟姑姑是同批入宫的女官，之前在膳房，后来伺候过太后，是宫中老人，心思周密，做事周到，也有一些手腕，多方周旋转圜，也令杨如璟这么些年过得虽不够荣华富贵，倒也安稳舒适。她虽不得宠，但也庆幸这不得宠，让她有了几分自由。
　　“你明年便及笄了吧？”萧青妩道。
　　“回娘娘的话，明年九月。”杨如璟听闻萧后提往事，忽然思绪纷乱，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萧后有何用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饿了吧，本宫这宫中厨子是刚刚扬州来的，你尝尝。”萧后吟吟笑道。
　　“扬州？”杨如璟眼睛亮了一下，“儿臣宫中有个侍女婉华，也是做得一手好点心，只是她说离扬州大师傅的手艺可差不少。”
　　“果然是孩子家。”萧后捻了一块点心到杨如璟的碟子中，笑道，“本宫膝下皇十子最喜欢这个桃花酥了，你尝尝。”
　　杨如璟伸手要拿点心，听到十皇子时，又迟疑住了，刚刚那段闲谈，让她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若是母妃还活着，今日也许可以和母妃一起围炉对坐，笑谈琐事。
　　可是现在，她面对的是萧皇后，这个一直微笑，但是眼睛始终是冷的萧皇后，她回神，问道：“不知娘娘今日召我何事？只是来尝这点心吗？”
　　“点心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萧后淡淡道，“一会儿我让春水给你带一些回去。”
　　“今日本宫找你来，是要……商量你的婚事。”萧后看着杨如璟，盈盈笑道，“本宫提前给你备好嫁妆。”
　　“什么？”杨如璟一惊。
　　“今日见你，本宫很喜欢，本宫一定让你做本朝最风光的和亲公主。”萧后看着她，柔声道。
　　那张美丽的面孔之下，说出的每一个字 ，都让杨如璟后背发凉。
　　“和亲？！”
　　“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国库空虚，连年作战已经是人马疲累，凉州大捷之后，北越使臣前来朝中与陛下议和，商议出使一位公主做北越单于的侧妃，只是当时皇上想乘胜追击，便驳回了，没成想后来凉州之战反反复复，皇上最近又动了这个心思……”萧后轻笑，但一双眼中却没有笑意。
　　“为何是我？”杨如璟咬着牙，却也只能吐出这一句 。
　　“因为你是南楚的公主啊。”萧后起身，坐到了杨如璟身边，轻轻拉着她的手。“而且本宫……一直将你当亲女儿呀。”
　　“儿臣的亲生母亲在九年前已经去世了。”杨如璟大声道，声音中隐约带了哭腔。
　　小船在此时无声靠岸，春水引着凌霜上了水榭。
　　杨如璟仍在巨大的震惊与恐惧中，她求救似的看着孙凌霜。
　　孙凌霜先向皇后行了礼，然后走到杨如璟身边。
　　“孙姑姑，孙姑姑……您快和娘娘……”
　　杨如璟话未说话，孙凌霜跪了下来，双头高过头顶，将一份手书盛到她面前，孙凌霜低着头，杨如璟看不清她的表情：“娘娘已经拟好了请愿和亲的文书，请公主过目，并押印。”
　　“孙姑姑……”杨如璟如遭雷击，她挥手打翻了那份文书，踉踉跄跄跑到了水榭边，只看到春水驾着小舟慢慢走远，任她呼唤也未回头。她看着烟水茫茫，天地广阔，她却无法往前走一步。
　　她转过身，看着萧后道：“儿臣不嫁，您又耐我何！”
　　萧后不语，低头吃茶，炉中的火越烧越旺。杨如璟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想起上船前与春水说的话，觉得自己竟如同一个笑话一般。
　　孙凌霜捡起了文书，又跪着送到了她面前：“请公主过目。”
　　“你……你居然是……”杨如璟捂着脸，低低得哭了出来，她想起九年来，长宁宫中的日日夜夜，从孙凌霜抱着她哄她入睡，到教习她宫中礼仪，再到为她打点日常，一点点一幕幕，在三千个日夜中，孙姑姑已经成为她最亲近的人了，可今天……
　　想到此，杨如璟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啜泣声慢慢小了下来。
　　“别哭了，璟儿。”萧后慢慢走到杨如璟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开口道，“今天书院的先生讲学讲得好吗？”
　　杨如璟一惊，看着萧后，说不出话来。自两年前，她就偷偷在弘文书院上学，弘文书院是靖和四年由大儒闻先生在京师开设的学堂，并非官方学堂，但是因为闻先生曾经官至太师，又以文名天下，所以无数达官贵人皆以入学为荣，纷纷附庸风雅，将自己的儿女亲戚都统统送进去。一来二去，便索性由翰林院接管了，每日组织讲学，所讲内容包罗万象，从济世安民之道，再到奇门医术皆有涉及，虽说闻先生开弘文院，不限年龄，不限性别，不限身份，以三不限闻名，立志向天下人传道，广收学生，但因为其实翰林院层层设限，一般出身的读书人根本无法入学。
　　而杨如璟，便是连一个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她本没有上学的机会。两年前，凌霜为她寻来了一个名牌，她才可以偷偷假借杨氏公子身份，扮男装去弘文院中听先生讲学。
　　因为宫门森严，她没有出宫令，只得每日，她从长宁宫到宁康宫，再从西北角的小门溜出去，那里的守卫是凌霜的同乡，出去之后她过一道危桥后，便是书院的围墙，有一处有缺口，她踩在树上翻身一跃便可跳进去，她之所以有一手漂亮的上马功夫，身手灵活，也来源于这两年天天翻越围墙。跃入之后，便到了书院的后面，挨着柴房马房，她需要再翻一道围墙，绕到侧门去，出示铭牌便可以学子之身份进去上学。
　　“娘娘您怎么会知道…”杨如璟脑子思绪纷乱。
　　“你顶着中书令杨家远房亲戚小公子的身份去念书时…有没有看看那个身份铭牌左下角，画的什么花纹？”萧后笑着她。
　　她忽然想到进入立政殿时，那一个美丽的凤纹屏风，又想到这亭子的檐角展翅凌云，华贵精致，万分熟悉，难道，难道这是……
　　“萧家的凤翼鸟纹……”杨如璟一时失神。
　　“本宫知道你和其他女子不同，想念书，本宫虽觉得这些没什么意思，但是也愿得成人之美。”萧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这便是本宫，给你十岁生日的贺礼。还喜欢吗？”
　　“你虽是个无人在意的公主，但是本宫，很疼你呢。”萧后轻轻抚摸着杨如璟的头发，声音低沉温柔。
　　“娘娘……”杨如璟如坠冰窖。
　　“听说今天闻先生还夸了你功课，晟儿若是能有你这般好学刻苦，本宫该多省心。”萧后叹了口气。
　　“儿臣哪敢和二哥相比，二哥天生贵胄，想必吉人天相，凉州之围必能安稳解开。”杨如璟声音微微发抖。
　　“你怎么知道？”萧后一挑眉。
　　“想必正是要解二哥之围，才有公主和亲之策吧。”杨如璟声音颤抖。
　　她未想到，那日裴易悠悠的一句话，竟在今日，改变了她往后的命运。
　　“看来女孩家确实不该读什么书。”萧后笑着拈起一块儿芙蓉糕。
　　“还要多谢娘娘栽培。”杨如璟道。
　　“你既学得很好，那以后便不用再念书了。”萧后道，“好好学学织布缝补煮奶茶，以后嫁为人妇，倒是有用得很。单于身边，正需要一个贴心的人。”
　　“你……”杨如璟感到越来越冷。
　　她大脑一片空白，萧后轻轻把一支笔放在了她的手里。
　　“璟儿，你没得选。”萧后轻轻握住杨如璟的手，“女儿，生于天家，也便只有棋子这一个身份，你读那么多书，不知道吗？要不远嫁外邦，老死异域，要不成为皇上拉拢某位权臣或制衡朝内势力的棋子……本宫没有女儿，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本宫的亲女儿……”
　　她的声音低低地响在杨如璟的耳畔，像一段惑人的咒语。
　　杨如璟看了一眼孙凌霜，凌霜面无表情，像一个雕塑，只跪在那里，她盯着她，却又觉得最后一根稻草已经轻轻的压在了身上，她快要撑不住了，看着不远处无边的湖面，此刻，她如同一座孤立无援的岛屿，还能怎样呢？
　　她凄厉地苦笑，木然的展卷，签上了名字。
　　“本宫只不过是想让你在和亲之前…真的像个公主一样，过些快乐日子罢了。”萧后摸了摸杨如璟的头，“皇上不喜欢你，宫中冷落你，可是本宫会疼你啊……”
　　“娘娘，儿臣乏了。”杨如璟心乱如麻，怔怔道。
　　“春水，送公主出去。”萧后对杨如璟道，“你虽美丽，但是贵为公主，穿太素了不好看，本宫给你挑了几匹料子和一些首饰，不比如瑶的差”
　　“儿臣告退。”杨如璟起身，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失去了，踉跄着险些跌倒，却感到被人扶住了，她回头看，却是凌霜。
　　她想挣开，却没有力气，便只能由着凌霜一路相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