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第四章

      空荡荡的舞台上不见演员,只有一面巨大的空白屏风,其上倒映着众多栩栩如生的剪影。

      屋檐边枝头鸟雀偏头啄弄新羽,少女美丽的剪影穿过花廊,折枝嫩柳握在她手摇摇晃晃十分欢欣的模样。

      背景音里丝竹管弦奏鸣得热闹过头了,几乎盖过了演员的台词,只依稀听见尖细的、低沉的种种人声混杂在一起,迷迷蒙蒙。

      游惊云站在剧场门口,放眼望去,高堂满座,观众席黑黢黢一片,过道上灯光熄灭了,似乎整个剧场的光都聚集在台上那三分地了。

      一道道人影端端正正面朝舞台坐着,所有人都无比投入,全神贯注闭着眼睛面对台上的表演。

      【来吧,过来——】

      游惊云合上身后的门,无声走在狭窄的过道间。抬眼看向那舞台,又是那道少女的剪影欢欣地穿过花廊。

      自她进到剧场,这短短几分钟的桥段就已经重复两遍了。

      这一场讲的正是少女杨玉环嫁入寿王府,新婚夫妇如鼓琴瑟,只可惜好景不长,天子垂怜,九重宫阙里暗传荒唐的指令,昔日王妃竟成了传度的道士。

      每每演到这里,剧情便停滞不前了,画面定格在女子登山入观这一刻,随后疯狂倒带,又回到最开始穿过花廊那一幕。

      第三次重复开始了,
      【来,过来———】

      天地八方上下六合遍布这轻柔的呢喃,呼唤着却并不焦急。

      少年走到舞台底下,她注视着屏风上深山里的道观,那里门扉紧闭,戏剧就卡在这一幕无法继续演绎。

      为什么一入阵便来到了剧场门前,为什么偌大的江城大学内空无一人,为什么进入此间后鹧鸪天便陷入沉睡,

      她终于明白了——
      至此,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已入戏。

      这一出戏还缺了关键的演员。

      游惊云跃上戏台,伸手触摸屏风,瞬间天旋地转,眼中画面乱如杂絮横飞,再一睁眼她的手正搭在高大的门扉上。

      低头一看,自己穿着一身道袍,头戴混元巾,俨然一副修行之士的模样。凝神内视,丹田内却没有一丝灵气,不过好在还是能够感知到体外四周的灵气流动飘逸。

      这时门外仪仗铃音叮当,门被叩响,一道嘶哑的女声从门缝里钻出来,

      “杨氏女求见高士!”

      游惊云想唤出鹧鸪天,但往日里与自己契合一体的长枪眼下却毫无回应。

      门外的女子再次呼喊,

      “杨氏女求见高士!”
      她推开了门,

      出乎意料,侍女、轿夫、侍卫,门外乌泱泱站了一大片人。

      门前还立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子,满面泪痕,眼里充斥着血丝,分明已是惊惧万分,却又被迫作出一副哀戚的模样。

      见门居然开了,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却无比流畅地念起了台词,

      “小女杨玦,谨受太上感应,遵圣人意,叩仙门。”

      历史上玄宗为了能与杨玉环名正言顺日日相见,便差人安排道士传度于她,后以祭祀祈福之名令她常伴身侧。

      看来这杨玦便是剧中的杨玉环的化名了。

      游惊云刚张口,嘴巴便顺溜无比地自个动了起来,

      “福生无量天尊,请进。”

      随后道人领着“杨玦”入了正殿,在三清像下和殿内几个脸谱模糊的道人,极为荒唐地扬幡开坛进行仪式。

      而后是颁发净戒牒。游惊云望着殿下跪礼的女子,突然福至心灵,

      “从今好修慎,莫负太真号。”

      杨玦僵硬的面上乍然苦楚地垂泪,一瞬间像是瓷人塞进了人魂,活了过来,低声道,

      “弟子知晓。”

      画面骤然凝滞,旁白里的弦乐一转,不待她反应过来,一眨眼便又换了个场景。

      这次她依然是一身道袍,只不过须发尽白,手里还敲着一只木鱼。

      木鱼敲击起来声声清脆,观其外形似乎是铁制的,可铁色中微带紫碧色,又像是青石,光莹润透。

      她敲着这木鱼自然而然就清楚了它的来历,这是瑞鱼磬,衢州刺史献上来的,说是当地建观挖出来这么一只木鱼,实在是奇异灵物,非人力所能。

      陛下曾让百官分辨这木鱼,却无人知其名号,便取名为瑞鱼磬令人悬于太微宫,若非讲经设斋不得击之。

      说起来,圣上不久前开始为霓裳羽衣曲编舞,专用于在太清宫祭献时表演,也正因为这表演,圣人近来宣太微宫仙师进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一会他就要去太清宫觐见圣人探讨道法了。

      九重宫阙次第开,十里楼台曲折行,圣人就在大明宫的太清宫三清殿外。

      殿外花木繁茂,执扇的宫女端着冰盆快步走在小道上,远远望向那凉亭里,圣上赤黄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身后还站着一坤道。

      听到道人的脚步声,那坤道忽然抬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唇开合,口舌里竟簌簌地生出一簇新绿的嫩枝。

      那嫩枝上生者两道分枝,在她的注视下,居然又缓缓长出了第三道,

      女人鲜红的舌头底下墨绿的植物根须正在缓慢的蠕动。

      望见这簇脆生生的嫩叶,道人大惊,连连后退数步,可不论是那帝皇,还是周遭的宫女太监,竟无一人察觉他的失仪。

      一个个恍然未觉般,帝皇一派自然的朝他说着“天师免礼”,梳着垂挂髻的宫女还低着头恭敬地端上糕点。

      望着那一抹绿,凉意从背脊上漫开,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居然真把自己当成这戏中的角色了!

      一瞬间如梦初醒,华发白须褪去,皮肤上的褶皱被无形之手抹平,不过眨眼年迈的道人就变成了一个年轻模样的少年。

      游惊云摆摆脑袋,仔细回想,天师拜见帝王的戏码似乎并不是第一次了,戏剧每每进行到太真张嘴给她露一嘴这里,惊惧之下这出戏就倒带到最开始。

      第一次,太真嘴里的是一株枯苗,张嘴后枯木逢春,
      第二次分出了一个分枝,
      第三次分出第二个分枝,
      至此嫩枝上三道分枝生机盎然。

      这是第三次演这一出戏了,直到现在她才醒过来。

      太真笑完后就坐在一旁闭着嘴,人偶似的一声不吭,倒是这狗屁皇帝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自问自答小剧场,说到底就一件事,皇帝老爷例行日常找她唠嗑,顺便展示了他与太真共同编写的vip级别的皇家歌舞祭祀表演示意图。

      游惊云听着这皇帝老儿一大堆的拗口说辞,坐在了太真身边,她从道人的记忆里得知现在是天宝二年,杨玉环眼下仍然是寿王妃,不过距离她被封为贵妃估计也不远了。

      “太真?”

      游惊云试探性地喊道,几息过后无事发生。

      “得罪了。”

      她俯身站在太真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稍稍发力,掰开了她的嘴,伸指入口,揪住了女人口舌中的那簇嫩枝。

      柔嫩的枝叶蜷曲在指尖,她又闻见了那股奇异的果香,

      女人呆滞的面上陡然间绽出无比欢欣的笑容,一瞬间眼前微笑的女人与那个在杨府里奔过花廊的少女重合了。

      她的视线温和又慈悲,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游惊云手里柔嫩的枝叶似乎变得瘙痒难耐起来,耳畔传来女人悲戚的叹息,

      【栖枝青鸾饮玉泉,挥袂仙娥辞金阙】

      一瞬间脑子里响起千万道声音,男女老少、高低远近,参差不齐地重复着,

      【栖枝青鸾饮玉泉,挥袂仙娥辞金阙】
      【栖枝青鸾饮玉泉,挥袂仙娥辞金阙】
      【栖枝青鸾饮玉泉,挥袂仙娥辞金阙】
      【栖枝青鸾饮玉泉,挥袂仙娥辞金阙】
      ……

      游惊云手疾眼快揪住嫩枝的根茎,一手撑着女人的肩膀,猛的向后一拉!

      那株从女人嘴里长出的嫩枝,拖拽着碧玉般剔透的根须,就这么被她拔了下来。

      嫩枝捏在她手里,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一支清透润泽的碧玉簪子,嫩生生的绿叶新枝翘在簪头。

      游惊云握紧簪子,一抬首,周遭环境再次巨变。

      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沉香木阔床边悬着绡纱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不远处的软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

      这似乎是后宫中某个妃子的寝宫内。

      她藏着身子观看了一出宫娥安慰妃子的戏码,一无所获。眼见宫女的戏份结束了,女人却还在哭泣,于是从匿身处走出来。

      “…何能如此………”

      “娘子啊,马上就要封你为贵妃了,下个月这宫里头可都要改口喊你娘娘了,这已成定局,您就别想以前的事了。

      再说了,人家寿王也没什么表示啊,照样和韦家姑娘完婚了不是?人家后世记载里和人家韦妹妹生了八个娃。你还哭他,哭他马嵬坡兵变逼皇帝老头杀你!左右都不是好货!”

      听着这颇具割裂感的话语,游惊云拨开珠帘,探头望去,哭泣的杨玉环躺在阔床上,床边坐着的宫女一副百无聊赖模样。

      “这话说得实在,确实都不是好货。”

      梳着倭堕髻的宫女吓得一弹,又惊又喜回头看过来,

      “我天,碰到活人了!”

      “妹妹来来,坐坐坐!喝石榴汁吗?这还有些糕点,跟游戏物品刷新一样,吃了又有吃了又有。”

      游惊云一撩袍子,坐在那椅子上,

      “你这乱说台词没事?还有娘娘还在旁边哭呢,你俩不要对戏?”

      那宫女背着身子倒了两杯石榴汁,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场戏我的台词就那么两句,早说完了,现在是自由时间。倒是卫雁传,台词老长了,还得一直哭,翻来覆去念个不停。”

      游惊云接过她递来的石榴汁,

      “这个桥段你们重复多少次了?”

      女生猛灌了几口果汁,砸吧砸吧嘴,

      “重复…等等,好像是有重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第三次演这个片段了……

      这个桥段演一次就有一段休息时间,但这个中场休息时间没多长。我,我想想,上次休息了…顶多几分钟?”

      “哦对了,还没和你介绍一下,卫雁传就是这个演贵妃娘娘的女生,我叫王谨椽,谨慎的谨,大笔如椽的椽,江城大学历史系大二学生,现在被迫要演贵妃的宫女。”

      少年耷拉着眼皮子,深深叹了口气,又出问题了。

      首先,《长恨歌》戏剧的正式开始应该是她进入剧本后,就是在山上传度太真那一次。

      此前一直在重复最开始的杨玉环留在杨府时期和嫁入寿王府恩恩爱爱却被迫上山出家这第一场。

      先不管她进入剧场前有没有持续重复演绎,至少在她进入幻阵后一共持续了三次。那么现在有个假设,

      这个以长恨歌话剧为核心展开的幻阵,并非遵循线性时间推进,每一幕,每一场,甚至每一个桥段都是分散的,是可以同时进行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杨氏上山接受传度、天师进宫面圣和宫女安慰娘娘这三个在时间线上前后连续的桥段都重复了三次。

      这些幕、场、桥段在缺少该情节的关键人物时,只能重复进行关键人物出场前的情节,直到关键人物就位才能落幕结束。

      而她就像个临时替补,哪里缺了角儿就丢到哪里,像拼拼图一样把每一个因缺失角色无法结束只能重复演绎的片段演完。

      按照常理来说,一个剧本的主演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故事的推进也大部分依托着主演言语行为。

      但当剧本不再线性的向前推进时,那么剧中的主演也就不再单一了。

      关于主演的非单一性,她有两种猜测,
      第一,主演被切片丢到这些不同的场景情节中。

      但是根据《长恨歌》海报上说的,作为演员的“卫雁传”就读于江城大学表演系,只是个普通人。

      如果被强行切片,最基础的也要往她体内塞进过载的灵力或者其他能量之类的。

      这样一来,身为普通人的她,神魂肉身很快就会毁坏,根本不可能一板一眼地支撑起按幻阵演戏的设定。

      第二,把卫雁传和角色彻底剥离来看。

      假设卫雁传只负责了某一情节的表演,其余的场景情节里并非她在演,而是幻阵借了她的皮囊在表演。

      也就是说,幻阵内有另一方势力在接管“主演”的位置推进剧情。

      游惊云放下盛满石榴汁的拓花金杯,

      “在下游惊云,是来这调查的江城特管部科员。王同学,调查需要,麻烦你仔细说说你知道的情况。”

      王谨椽瞬间就坐直了身子,

      “原来是调查员同志,怪不得这么年轻,保证配合调查。”

      怀揣着对修士科员这双重身份的好奇与信服,王谨椽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人一定是修为高深的童颜老前辈。

      游惊云对上她热切又期盼的眼神,少见的有几分不自在,

      “那我开始问了。每重复一次表演,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物归原位刷新吗?”

      “是的,不管石榴汁喝了多少,也不管你把这里弄乱成什么样子,只要一开始表演,所有东西都会复原。休息时间还剩四分钟,咱得快点说了。”

      这场面属实有些荒诞,在床上女人的啼哭声中游惊云主持起了这场速问速答,

      “你还记得这场表演话剧的时候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奇怪的吗?”

      王谨椽思索道,

      “不记得了,我是在最后一幕的上半场才登台的,就一直在后台候场。只记得前台突然有点闹哄哄的。

      发消息问了他们道具组的,说是来咱这做志愿活动的寰阆苑小徐仙师突然冲上舞台要我们停止表演,赶紧离场。后面的事情没点印象了……

      感觉就是一眨眼的事,我一睁眼就站在这里了。”

      “等等,你原本还有其他的情节要演,最后最后一幕你演的是什么?在你的记忆里,你现在为止,没有演过其他情节对吗?”

      “演的是太真仙娥的侍女双成,我一直困在这个场景里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听到她的回答,游惊云心里凉了半截,她突然意识到这和自己此前的推测又出了偏差,

      她原本的猜想是,【主演】由普通大学生卫雁传和一方不知名势力接管,而剧情被分割成许多个片段桥段打乱且同时进行。

      但是王谨椽的提供的信息让她不得不给这一猜想定一个前提。

      如果各片段同时进行,那么饰演宫女的王谨椽和饰演仙山上仙女太真侍女的王谨椽只能是同时存在的。

      一人分饰多角的现象出现了在了【主演】以外的人身上。

      这是否能证明不是所有的片段都是同时重复进行的?至少王谨椽出演仙山侍女的那场就不在这其中。

      而王谨椽现在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出演仙山侍女的经历这点,游惊云暂时只能想出两个可能。

      第一,王谨椽能记住的,只有她现在所处的场景的经历,一旦离开这个场景记忆清零,接着去担任仙山侍女表演最后一幕,这一幕结束后离开仙山,并将这段记忆清零,再次回到寝宫演宫女。

      但如果需要把分饰多角的“演员”来回转换场景并记忆清零,实在是不划算,幻阵耗能太大,且花大气力把人记忆清零也没什么用处。

      第二,时间本身就出现了错乱,而各个缺少关键角色的情节重复的次数可能一样。

      也就是说,整个幻境中每个人自身原本线性的时间被扭曲分割了,而这些扭曲割裂的时间线交织的地方便是情节展开的地方。

      身处扭曲割裂时间中的人本身是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的,所以在每个人的视角中剧情按部就班地推进。

      她握紧手中的碧玉簪子,隐隐察觉,在获得这簪子之前,也许自己的时间也是混乱的。

      这支簪子才是使自己逃离混乱扭曲的时间的关键,它更像是某种准确的锚点,促使自己按照正确的顺序经历剧情。

      但为什么差点忘记自己身份,其他人也是一样吗?可眼前的王谨椽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

      游惊云好歹是个半步金丹,尚且会在剧中差点忘记自己的现实身份,何况是【圣水洄溯】大阵内占绝大部分的普通人。

      游惊云稍微缓缓神,继续询问,

      “你有尝试过离开场景或者拒绝表演吗?”

      王谨椽指了指窗外,

      “没记错的话,我上次应该试过跑出去,顶多走到那棵柳树底下,再往前走就有空气墙了。

      至于拒绝表演,根本做不到,就算我不想说,我的嘴巴也会不受控制的吐台词。”

      “你表演的情节里有没有缺少关键角色?”

      “我就一直在重复安慰她,只是这一段的话应该没有,后面的剧情剧本里应该是杨玉环还俗然后被封为贵妃。”

      “你有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就是真的彻底把自己当成剧中的角色。”

      王谨椽想了想,犹豫地回答,

      “有过。一开始真把自己当成宫女了,但是应该是演第二遍觉得有些奇怪,演完第二遍才意识到。场间休息的时候还算清醒,但一开始表演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着她又灌了杯石榴汁,砸吧砸吧嘴,

      “调查员同志,我有种预感,休息时间估计要到头了。”

      话音未落,游惊云感受到熟悉的恍惚,只依稀看见王谨椽站在床边躬身和床上哭泣的女子说着什么,

      手心攥着的簪子冰凉凉的,环顾四周,场景又变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