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争渡》物物于物

60、人来了

　　大婚前三日。
　　来京携密信的人刚刚入城，便快马加鞭来到了敬王府，张宁远急忙将信接过直接往敬王屋中拿去。
　　推开门，齐纵一脸肃静拿过信。
　　看完信，齐纵又默默坐了下去，张宁远习惯地回到屋外，静静守候。
　　沉静片刻，屋内响来一阵清脆杯盏尽碎的响动。
　　张宁远不敢进屋，只能抿嘴屏息静候。

　　此时敬王府热闹非凡，递名帖，送贺礼的，府中各路大小商户几乎要在这几日将敬王府门槛踩烂，火盆里的密信刚刚被完全烧热成一小堆灰白，齐青便来了。
　　她行色匆匆，终还是晚了一步。
　　齐青垂眸望着那火盆里所剩无几的灰尘，默默又看了齐纵一眼，他擅长冷漠的脸上，此刻也多了一份情绪。
　　只是没那么容易看透了，齐青走上前，笔直的身躯好像完全挡住了门外的风吹进来，平静道：“京城来的密信里说了什么？”
　　齐纵头也不抬，只是提手将身上的一杯冷却的茶水泼灭眼前的火盆，冷水灭火，灰尘飞舞。
　　齐青面带忧色，思虑道：“人是死是活？”
　　“李耀无事。”齐纵幽幽道。
　　“那你…”齐青坐下。
　　“少牢被抓，数鹰死了…”齐纵缓缓抬头望向外面，几不可闻般：“玉树也跟着去了。”
　　齐青皱起眉头，低声道：“你留在京城护李耀的人都这般折了，想必这次凶险万分。”
　　齐纵情绪却没有太大起伏，眨了眨眼，只是道：“等了三年才下手，这步棋皇上下得也不差。”
　　“休要胡言，你如今境况更需谨言慎行。”齐青眼神一敛，语气里含着隐隐告诫。
　　齐纵却是垂眸，不由一笑。
　　齐青见此，心底对他这几年作为生出的不快却依然有些执着，虽然进了敬王府，她身边事务都被安排妥当，可是齐纵始终不与她坐下畅谈。
　　这几年她托可信之人带出的信件都安稳寄出了，可却没有一份回信。
　　朝堂上对敬王远在边关所事，日日争，回回斗，打压的旨意下了不少，派来镇压的将领也最终都淹没在军营中，不打不杀，吃喝玩乐供着，就是不用。
　　来了嘉裕城，打着寻逃犯的名义与巡逻士兵将城中摸了个清楚，更是不能理解这齐纵打了什么注意，看似好像互市相通，但交易全然被城中集市控制，自制银币流通，私下却允许各种银币被藏匿和交易，而这些与小商小贩们打交道小至训练士兵的领头，大至为非作歹的朵颜护卫队，好像只是看上去受控齐纵，私下早已乱作一团，朵颜护卫队在军营中不受规矩，夜夜笙歌，收敛钱财，贪婪至极。
　　这些齐纵都知道。
　　可他依然放纵。
　　齐青不能理解。

　　此时她更是想与齐纵将事情一一说透。
　　“齐纵，这几日我巡逻一番，城中小商小贩苦不堪言，你可知？”
　　齐纵：“我知。”
　　“那朵颜护卫队在军营中不守纪律，私下开灶留青楼女子过夜，私下收取保护费，你可知？”
　　齐纵：“我知。”
　　“一旦有违抗者朵颜护卫队那厮小众便会将人骑马拖市，以此警告，好几次差点弄出人命来，你可知？”齐青的声调逐渐高亢起来。
　　齐纵却始终平静：“我知。”
　　“你为何如此放纵他们？”齐青寒声道。
　　齐纵将手中的空茶杯随手撂回了桌上，滚落的茶杯却未落下，他回视眼前的脸上挂着好奇怒意的齐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阿姐，这不是京城，这是边关，能留在这里的，小至商铺小贩，大至边关守将，都不容小觑，你看过去都是蛮横无理的压迫，但城中交易是否可行？”
　　齐青静默一声：“可行。”
　　“朵颜无德，但击退互市入侵者，能耐可行？”
　　齐青温温道：“可行。”
　　“军营中各自负责，操练到实务操作，你去看了，可行？”
　　齐青面色缓和了下来，“可行。”
　　齐纵审视看向齐青，语气有些生疏，道：“既然齐将军都认可了，那齐纵在外名声如何，有何重要？”
　　“可朝堂之上！”齐青先道。
　　“朝堂之上！皆是狼子野心之徒！”齐纵眉头顿时皱起。
　　齐青几乎就要与往日一样就要跟齐纵争吵起来。“齐纵，你还想回京吗？”齐青不由分说道。
　　“不想。”齐纵冷冷道。
　　齐青一愣，“众人为你如此谋划！三年之间，也未冲设太子！你可知为何？”
　　齐纵斟酌一番才开口道：“我并非登上那宝座之人。”
　　齐青却斩钉截铁道：“你生来不入宝殿便入牢狱！这小小嘉裕城你能守到几时？难道你这样就能护住林莫？你想让她与你一同死扛外临两大敌军联盟，内忧京城大权落入何人手中？脖子上悬着刀手起刀落，你扛的了多久？”
　　“你不是去找了吗？”齐纵却开口。
　　齐青顿了顿，醒悟道：“虽有猜忌，但我始终不相信你会私下屯兵。”
　　“你都找不到，看来这刀也不够锋利。”齐纵缓缓站了起来。
　　“起兵谋反，若是想从这嘉裕城打到京城，你怕是要屯下几座城的粮草了。”齐青眼前已有隐隐刺痛。
　　“我屯兵并未是为了谋反。”齐纵却道。
　　“那有何用？”齐青第一时间松了口气。
　　“各处兵力薄弱，难以复员，正如阿姐之前预料的，这边关复员也不过是拿钱买卖，时间一久，终会混乱自阀。”齐纵失笑。
　　“你想自治？在这嘉裕城中。”齐青续问。
　　“太子已废，隔阂已生，这权势当中，谁都不可退。”齐纵索性道。
　　“朝堂中无人对你推心置腹，你留在此处，一但集兵来此，你内外受敌。”齐青叹了口气。
　　“那便来吧，还有时间。”齐纵坦然道。
　　“可你本可以…”齐青不死心道。
　　“阿姐！我不想再做那皇权之下的刀背了！手钝不能杀人，内心却要足够锋利。在此我是敬王，外头只是一些单纯靠着赚钱就能活下来的乱民，不是处心积虑要杀我的文臣武将，不管他们如何言说，也不可能以奏疏害了我，朵颜护卫队再不忠心，只要我在嘉裕城，他们便可不需在外乱抢乱杀吊命活着，他们手中的刀，也只会用在他人身上。”齐纵骇然起身。
　　齐青冷静地看着齐纵，清楚的明白眼前齐纵所说的，都是他摸爬滚打中获得的。
　　他不想再临权众人之上，去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宫之中细无声的杀法，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一场致命的杀戮。

　　谈话之后，齐纵便将军中事务都交给齐青了，大婚在即，很多事情他都需要亲力亲为。
　　找来城中最好的裁缝，吩咐他连夜赶出新的舒适的婚衣，婚冠上的珠宝也被重新调整一番。
　　小至客人婚礼当日的宴食甜点，齐纵都比照了几家后，选择了最合适的。
　　大婚前一日，齐纵看着林莫逐渐圆融的脸庞，埋头品尝那几款定于婚礼甜点时，不由道：“你喜欢孩子吗？”
　　下一秒齐纵便自如将手中微冷却的茶水递了过去，林莫连忙接住，含下茶水，怔怔道：“敬王你喜欢孩子？”
　　“不喜欢，太吵。”齐纵笃定道。
　　林莫便道：“我也不喜欢，生孩子太麻烦。”
　　“那你介意养吗？”齐纵又问。
　　林莫有些犹豫的多看了几眼齐纵，小心道：“敬王你是有孩子了？”
　　“你先说介不介意。”齐纵掠了林莫一眼。
　　“不介意。”林莫回道。
　　齐纵听了，慢慢道：“若是像数鹰，那两孩子倒应该不吵闹。”
　　“数鹰？”林莫眼神一亮，“数鹰和谁的孩子？”
　　“玉树。”齐纵说着坐在林莫对面，打量她。
　　林莫惊诧地站了起来，围着桌子坐到齐纵身旁来，有些不确信道：“他们都成婚了？那他们的孩子…”
　　林莫下一秒便是一怔。
　　思绪一下子高涨至巅落，喃喃道：“他们死了…”
　　齐纵本是冷肃神情波澜不惊，可林莫眼中的热泪一下子坠落，让他捏着杯盏边缘的手指徒然一紧。
　　到时人便接来了，今日落泪也比明日好，这件事总是瞒不过。
　　或许也想瞒过去，可齐纵却私生妄心。
　　他越发觉得，他留不住她。
　　有了孩子，或许他胜算也能多几分。
　　这种卑劣的心态，让他一时没忍住，说了出来。
　　林莫的眼泪却又让他顷刻间冷静了下来。

　　他是欣赏她的，从前强求无果，便受了生死离别的教训。

　　若他是太子，他便很多事情无法光彩，他需要妥协屈从，满足众人目光，事事要妥当，事事皆要为民为国。

　　若他不是，一切私心便都油然而生趋利避害起来。

　　此时齐纵不经意抽出手帕递过去，而林莫有些顽固地仰着头。
　　“我将他们留在京城，本意想让他们长守，可事与愿违，如今只能将他们一双儿女照顾好。”齐纵搭下眼帘。
　　林莫目光一落，便看见近乎眼前齐纵平静的脸上也有几分煎熬。
　　林莫眸中戾气增长，将一壶酒直接抓来，大口饮了，刺激滚热的酒，几乎带着灼烧。
　　齐纵面上不阻止，却将那酒给自己杯子多添了几杯。
　　雨落纷纷，军营事务还有些需他出面。
　　撑着一把伞，张宁远紧随其后便深夜出了府，林莫早已清醒，站在窗口一处静静细思风雨。

　　大婚当日。
　　铜镜中，是一张妆容修饰的脸，头顶婚冠，浑身沉甸甸，这些装饰将林莫完全包裹住，几乎透不过气。
　　只能坐着，静候时辰。
　　林莫心静等待着，费力掏出几颗红枣吃着。
　　外面熙熙囔囔，丫鬟们也来来往往。
　　今日她信任不了任何人，那个逃走的假林莫随时随地会出现在她身边。
　　这个一个人，如同幽灵。
　　她潜伏在某处静观，等待致命出击。
　　回想与假银罗相处的那些日子，基本都是她们两个人在屋子里，林莫单方面跟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害怕自己。
　　如今想来，这人早已做好了准备。
　　面对自己想要取代的人，便是更加了解她。
　　林莫像个睁眼瞎，静静看着屋里进来的丫鬟下人们。
　　今日清晨醒来时，张宁远匆匆来告知林莫昨日深夜已收到放哨处来报，有一支队伍由纳厦领队朝着嘉裕城方向前进。
　　自从上一次军马交易出现争论后，嘉裕城内的茶商几乎都遭了殃，纳厦以质量不高的马匹来换高档茶叶，而城中茶商则有人私下交易谋取暴利，纳厦得到茶叶后快速退出城中，留下的马匹当中能真正成为军营所需的并不多。
　　此次前来，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非。
　　齐纵一大早便去了军营布兵重调，所以敬王府中只剩下张宁远了。
　　张宁远主要守护着林莫的院子，任何人进出都需要仔细检查。

　　林莫在进屋处悬着一条彩带，彩带上有系上很多铃铛。
　　这大婚之际，纳厦却携兵而来。
　　正在思虑中，彩带上的铃铛清脆悦耳，林莫抬头一眼看去，一个下人正躬身引着几位彪形大汉搬来沉重木箱。
　　木箱被放置屋内后，下人们指引着大汉们离去。
　　本以为很快就能离开这城中，却没想到形势比人强，好像一步步走到今日。
　　丫鬟端来甜点，问了问，敬王还未回来。
　　张宁远办事牢靠，来来往往的客人们被安排妥当有条不紊。
　　她不能动，只是这蛇不知何时能被引出。
　　此时林莫心中也惦记着从京城护送玉树孩子的事情，那甜点看上去也没了食欲。
　　茶水添了未喝，此时林莫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
　　走着走着，林莫感觉今日衣衫不拘身反而很贴合，晃悠了半天，头顶上也不觉得分外沉重，叫来丫鬟问了一嘴，才知道今日所用的婚礼物品都已经重新改过。
　　衣衫是适合她的，婚冠上也将复杂繁琐的都去除。
　　一切事务，齐纵都安排妥当。
　　铃铛在此作响，林莫抬头看过去，是一个有些面生的丫鬟。
　　林莫让身边的丫鬟先退出去。
　　那女子穿着丫鬟的衣衫却不行礼，看上去也有一份孤傲清冷。
　　她一双眼盯着林莫，林莫挑明道：“姑娘是何人？”
　　“叫我芊儿便行。”芊儿道。
　　林莫仔细打量她，最惹眼的便是那平淡无奇脸上一张樱桃小嘴，看得过去但不惹眼。
　　“那芊姑娘前来所为何事？”林莫端着茶轻闻道。
　　芊儿回头望了一眼彩带上的铃铛，直爽笑道：“想不到林姑娘心思细腻如此，以这彩带携玲来让你注意哪些身高与你差不多一致的人，芊儿也是被这铃铛弄得人才清醒过来。”
　　林莫也不含蓄，直言：“是想得多了些，还以为你要偷偷摸摸来，想不到这么不怕死。”
　　芊儿坐下，给自己添了茶水，乐滋滋道：“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林姑娘难道想留在这里成婚？我不来姑娘可真要嫁给敬王了。”
　　林莫看着芊儿一张利嘴，思绪也很复杂，询问：“你能骗他一辈子吗？”
　　芊儿听了乐呵呵笑起来，像听了个大笑话，嘴都笑不拢了，“林姑娘这说得什么话？这敬王多聪明一人，只有他骗别人的份！哪有被骗的份？我以为林姑娘聪明伶俐，才得敬王如此上心，原来我还是了解少了，这敬王啊闹半天是因为林姑娘心思单纯好控制！”
　　林莫不动怒看着芊儿的这张脸，笑意盈盈，皮肉紧贴，脸上还透着一股红晕。
　　猝不及防林莫伸手便摸了芊儿下巴一圈。
　　惊得芊儿目瞪口呆看着她，质问道：“说着话呢！你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林莫还了她一句：“怎么，你日夜顶着我这张脸去哐人就懂规矩了？”
　　芊儿气呼呼看着她，林莫眼尖道：“话可以好好说，但在这屋动手，你打不赢我。”
　　芊儿眨了眨眼：“为何？”
　　“因为你中毒了。”林莫瞅了一眼芊儿杯中的茶色。
　　“不可能！”芊儿刚一说完要站起来，感觉自己脚下一滑便又坐下了。
　　“这药啊，无色无味，效果极佳，你得好好谢谢游大人。”林莫说完便来扒芊儿。
　　芊儿：“你想干嘛？！”
　　林莫回头赶紧把屋门关上。

　　“我需要你换上我衣服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回来了，我们再好好商议。”林莫快速给芊儿换上嫁衣和婚冠。
　　“你是疯了吗？我这样子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
　　“就是这样才好，不然真让你顶替了。”林莫把芊儿搬到床上，又贴心盖上被子。
　　“你真心想嫁敬王吗？”芊儿一句话让本来抓紧时间的林莫脚步一顿。
　　“这与你无关。”林莫话音刚落。
　　芊儿便着急道：“可今日大婚，若你赶不回来，你可想过敬王颜面何存？”
　　“难道你今日要办的事比成婚还要重要？”芊儿追问。
　　林莫不答，换上丫鬟衣服迅速出门。
　　驾马手持换册，林莫已经来到城门前了。
　　只需要三个时辰，她便可将一些重要信息通知到箫箫，来回足够了。
　　出城后，林莫迅速朝着一方骑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