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4、安凤敏

　　周子文重重将一本校刊拍在花桥桌上：“给你的。”
　　花桥“谢”字还没出口，他就转身离开了——还顺手摔上了办公室的门，震得门上镶着的玻璃“哗哗”地响。

　　花桥看着桌上的校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安凤敏肯定去找他了，找的可能还不止是他，应该还有相关领导。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嘴里一边嘟哝着“哪那么大火气”，一边去打开了办公室门。
　　甚至没人过来跟花桥说话，劝她别太放在心上什么的。

　　因为大家也都烦透了安凤敏。

　　多跟花桥说一句话，说不定就会多跟安凤敏产生一点点联系，跟她产生联系，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所以花桥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朋友。

　　甚至每个班语文课代表跟她的关系都比她跟其他老师的关系好一些。

　　她除了认命之外实在没有别的想法了。
　　不敢想，想想就头疼，就走不出来。

　　想到朋友，她很是怅然，怅然之余又想起了一个人。
　　黎逢春。

　　黎逢春是雁城四中之外的人。
　　安凤敏管天管地，管不到四中之外的。

　　花桥拿出手机给黎逢春发消息：
　　【咋样小黎，看多少啦？】

　　这会儿正是临近午饭的时刻，石滩市场的生意还有一波小高潮，黎逢春在肉案子前挥汗如雨，没工夫看手机。

　　花桥等了半天消息，什么都没等到。

　　是啊，她怎么能跟黎逢春做朋友呢？
　　她俩生活唯一的交集就是她要去黎逢春摊位前买肉，说不定一周都去不了一次的那种。

　　花桥眼里没什么职业高低贵贱之分——安凤敏从小就教育她，对掏大粪的和当大官的要用同样的态度，任何人的职业都是在对这个社会做贡献，不准歧视，也不准谄媚。

　　她没有看不起黎逢春的职业，只是怪遗憾的，她们二人甚至连聊聊天都很难统一一个时间，做朋友太难了。

　　下午还有一节课，花桥回家匆匆吃了点饭，就又一次赶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两个家远的老师凑合在食堂吃了点，就坐在位置上聊天，看到花桥进来，骤然噤了声，又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花桥觉察到了。
　　但她知道就算自己去问，也没什么结果。

　　眼不见心不烦，她装作没看到，默默走回自己的工位，趴在桌上假装休息。

　　她们会聊什么呢？一定是聊安凤敏吧，或者她的家庭。

　　在心烦意乱之中，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花桥活动一下关节，收拾出了上课要用的书本和教案。
　　看一眼手机，黎逢春回她消息了：

　　【天龙八部快看完了，真好看，我还有好多东西想跟你说。】
　　紧跟着又是一条：
　　【你什么时候有空吗？】

　　直来直去的，挺好。

　　花桥想了想，回她：
　　【你周末什么时候有空？】

　　黎逢春马上回：
　　【周末生意好，收摊估计到晚饭左右了。】

　　晚上啊……
　　花桥不敢擅自给黎逢春承诺。
　　她怕自己晚上根本出不了门。

　　【我得看看周末晚上有没有事，没事的话跟你约时间可以吗？】
　　她边朝着教室走，边给黎逢春发消息。

　　黎逢春回她一个“行”。
　　二人就又一次陷入了各自的世界。

　　花桥觉得讲台真是个很奇妙的地方。
　　无论她在台下有多少沮丧、生气、不舒服、难过……上了讲台之后都好像有一针鸡血从天而降，直接赋予她最兴奋的状态。
　　她还挺喜欢当教师的。

　　当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其他选择，她以此安慰自己的缘故。

　　下课铃声响起，花桥从兴奋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一点点收起桌上的课本和教案，点头示意同学们可以出去玩了。

　　“花老师。”一个女孩跑到了讲桌前，手里抱着个笔记本，脸上还带着些红晕。
　　“嗯？”花桥微笑着看向女生。
　　在同学心里，她一直是个很好说话、不乱发脾气的老师。

　　“我……我在课余时间写了一些东西，希望您……帮我看看，提出一些意见。”女孩吞吞吐吐地说完，递上了手里抱着的笔记本。

　　笔记本套着层鼓鼓的外皮，漆黑的皮面上印着“笔记本”三个金黄的字。

　　花桥接过笔记本，下意识准备翻开。
　　“老师别。”女孩有些局促地按住了她的手：“等……等没人的时候看可以吗？”

　　花桥笑了：“可以，谢谢你对老师的信任，等老师看完给你写评价，可以吗？”

　　“谢谢老师！”女孩脸上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花桥对她笑笑，将她的笔记本夹在自己的课本与教案之间，离开了教室。

　　其他老师都与她保持着距离，办公室里很少有人打扰她。她坐在办公桌前，翻开了女生的笔记本。
　　扉页被胶水粘在封皮上，隐约能看到上面用钢笔写了“先进郑国忠”、“以资鼓励”等大字。

　　下一页横格子上有“青春鸟”三个大字，底下还有一排小字“郑丽丽著”。
　　郑丽丽是女孩的名字。

　　小说？散文集？花桥继续翻下去。

　　果然是一本关于一群青春期女孩的小说，围绕着校园、友谊还有一点青涩的暗恋展开。笔触青涩，甚至在一些地方还有些语句不通的问题，内容转折生硬，情节十分单薄平淡，越往后看越像是流水账。

　　一个字挨一个字，郑丽丽居然就这么写了一整本笔记本。

　　花桥看书快，一节课外加一个课间就翻完了。
　　她一时有些不知道怎样去提意见。
　　有些道理和笔触不是聪明和学习技法就能掌握的，也不是靠着一腔热血就能顿悟的，它们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历经许多世事之后才能明白。

　　以郑丽丽的年纪，显然根本不明白这些。
　　她目前只有对文字的热爱与创作的欲望。

　　但这才是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花桥很想鼓励她带着这份创作的欲望和热爱继续写下去，只要她肯坚持，将这样的书一本一本写下去，恐怕自己过几年都没资格指导她了。
　　想到这里，她大笔一挥，在最后一页写下一行字：
　　“请你继续写下去，不要停”。

　　可这样的建议实在很单薄。
　　花桥将笔记本放进抽屉——今晚她要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写一些鼓励郑丽丽的话。

　　晚上吃稀饭，两个凉拌菜，一人还有一颗咸鸭蛋。
　　安凤敏将自己鸭蛋里的蛋黄拨了半个到花桥碗里：“周老师已经知道错了，还写了检讨。”

　　检讨？
　　花桥瞪大了双眼——芝麻大点小事，至于写检讨这么严重？

　　“这是渎职，你也要上点心，引以为戒，自己身上决不能发生这样的事。”安凤敏严肃地说道。
　　花桥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吃饭吧。”安凤敏又夹了一筷子凉拌芝麻菠菜到她碗里。
　　她吃了半天，一点滋味都没尝出来，味同嚼蜡。

　　“妈。”花桥放下筷子，有些小心地开口：“周六晚上我想去看电影。”
　　“跟谁？什么电影？”安凤敏的眉头皱了起来，收碗的手也慢慢顿住了。

　　“跟一个朋友……女的朋友，看什么还没想好，准备去了再看的。”花桥垂着眼说道。
　　安凤敏盯着她看了片刻。
　　花桥已经想好了下一步，如果安凤敏不同意，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绝不再想新花招了。

　　“行。”安凤敏点了头：“几点能回来？”

　　花桥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得如此顺利，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啊？”
　　“哦，哦，十点之前，妈，十点之前我保证回来！”

　　“好。”安凤敏点点头：“我在家等你。”
　　花桥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容了。

　　洗了碗，她就钻进自己的房间给黎逢春发消息：
　　【周六晚上怎么样？】
　　黎逢春这次回复得很快：
　　【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发短信约地方。】

　　花桥的心思就像小孩，变得很快。她忽然又觉得自己是可以和黎逢春做朋友的。
　　她俩聊得如此投契，为什么会做不了朋友呢？
　　从前当真是她想多了。

　　这天夜里，她有些失眠，盯着头上的床板发呆。

　　这张床是上下两层的，从前她跟二姐花檀一起睡。
　　二姐爱干净，睡在上层，一翻身，床铺就吱吱呀呀作响，连带着睡下铺的她都要震一震。

　　她那时还在上学，安凤敏要求严格，课业又紧张，她睡眠十分不足，偶尔也有被花檀吵醒的时候。
　　半夜醒来，她满肚子都是气，恨不得狠狠踹两脚床板，把二姐也吵醒才罢休。

　　但后来二姐外出上学，毕业没多久就出嫁，这张上下床就只剩她一人睡了。
　　想到二姐睡在床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她又忽然鼻子一酸——她想二姐了。
　　想那些再也听不到的，吱吱呀呀的响声。

　　睡不着，她打开了床头夹着的台灯。
　　台灯只有八瓦，黄呼呼的光线笼在蚊帐之中，花桥觉得心里温暖了一些。
　　她摸出一本书看——学校阅览室借的，那里什么书都有。

　　这本不错。
　　她记下书名，打算给黎逢春也买一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安凤敏没有管控她的工资，每个月只需要上交五百块钱生活费，剩下的钱都归她自由支配。

　　但花桥自己清楚，自由支配也是要有限度的。
　　比如她要是敢拿出来全部积蓄买一身衣服，那安凤敏绝不会放过她，定要勒令她亲自去将衣服全部退掉才罢休。

　　手机忽然一震，是一条新短信，来自黎逢春。

　　花桥有些惊讶地打开消息：
　　【天龙八部看完了，太难受，哭了。】

　　发短信有点限制黎逢春发挥，她想说的更多，但打出来却总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删删减减，只发过去这么几个字。

　　花桥却笑了。
　　真性情啊，好难得。

　　她回一条：
　　【我第一次看到结局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等周末咱俩好好聊。】

　　【好】
　　黎逢春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