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2、黎逢春

　　花桥教初一，她太年轻，学校没给她班主任当，算不上很忙。
　　每周买菜的任务就被安凤敏交给了她。
　　娘儿俩口味差不多，饭量又都不算大，这任务不怎么艰巨。

　　跨上自行车，花桥又想到了那天的猪肉西施。
　　她是语文老师，学校内部刊物时不时就给她派点写稿子发表的任务，最近正愁凑不出稿子交上去，想到猪肉西施，她又来了精神。

　　菜市场、屠户、美女，这不是反差感和故事感吗？
　　这次的素材有了！
　　她兴冲冲地将自行车骑到了石滩市场。

　　仲春时节，石滩市场里的时鲜野菜不少，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在山上挖的。
　　花桥挑了几样认识的，打算着回去用猪油和大蒜炒过，当一道下饭好菜。

　　盘算着手里的菜，她又溜达到了猪肉区第一排第四个摊位上。
　　猪肉西施这会儿没什么生意，正在嗑着瓜子看书。

　　看书也不影响她眼观六路，见花桥冲着她这边过来，书一丢瓜子壳一扔，一张脸笑盈盈的：“买猪肉呀？要哪个位置的？几斤？”
　　花桥还没开口，猪肉西施又盯着她认真瞧了几秒：“你上周来过是不是？称排骨的！”

　　花桥惊异于猪肉西施的记忆力，点点头道：“嗯，是我。”
　　“老顾客呀，老顾客！”猪肉西施提起水管冲了冲案子上的一把尖刀，刀尖向下指着：“还要排骨吗？”

　　“不了，要……二刀。”花桥说道。
　　二刀适合炒回锅肉，一次煮一大块，放在冰箱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取出来，切了跟好多绿菜都能炒在一起，滋滋啦啦的，吃馒头吃米饭都香。
　　“好嘞，割多少？来比一下。”猪肉西施将钩子上的一块肉推到花桥眼前。

　　花桥伸手比了一截，那块猪肉后就伸出个刀尖，转瞬的功夫，一块肉就落到了猪肉西施手里。
　　“二斤八两，老顾客让你一两，算二斤七两，怎样？”猪肉西施又把秤怼到了花桥眼前，让她看上面的刻度。

　　花桥点头：“好。”
　　“好嘞！”对方三两下将肉用塑料袋套好，转身给花桥找钱。

　　肉案子旁放着一本书。
　　东一块油西一点肉糜，被蹂躏得不像样子。

　　“倚天屠龙记？”花桥念出了书名。
　　“对。”猪肉西施哈哈一笑：“打发时间的。”
　　花桥暗暗记在心里。

　　但素材似乎还不太够，她决定再深挖一下。
　　“那个，你电话号码是多少？下次我来晚了的话，就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请你给我留一块。”花桥一口气将自己编的理由说了出来。

　　“哦，好。”猪肉西施显得挺开心，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手上的油，摸出个黑乎乎的小灵通，报出了自己的号码，又道：“我叫黎逢春，黎明的黎，每逢佳节的逢，春天的春。”
　　花桥存上她的电话，又给她拨了过去：“我叫花桥，鲜花的花，小桥流水的桥。”

　　“好有趣的名字。”黎逢春在手机上打着字，说道。
　　“那，谢谢啊。”花桥拿了肉，又指指她放在一旁的倚天屠龙记：“我家有笑傲江湖和天龙八部，可以借给你。”
　　“真的啊？”黎逢春眼睛一亮：“真的能借吗？太感谢了！”

　　“嗯。”花桥点点头：“等我下周来买肉带给你。”

　　骑车回去的路上，她已经盘算好了投稿内容。
　　一个农村少女因贫困辍学，虽然在菜市场买肉也不忘学习，最终获得了一定成就。
　　励志，也符合校刊教育学生好好学习的目的。

　　但花桥总觉得不满意。

　　首先听起来像编的，其次……在摊子上看倚天屠龙记真的算学习？看武侠小说能取得什么成就？
　　要知道，她在课堂上可收过不少男生的武侠小说呢。
　　办公室抽屉都堆不下，得用一个小柜子装。

　　写两篇吧，一篇投给校刊，另一篇写能让自己满意的，写出来自己看。
　　花桥心想。

　　不过，方才她说自己家里有笑傲江湖和天龙八部是骗人的。
　　安凤敏认为那些书都是“闲书”，从小就不让她看。

　　她还是上了大学之后在学校图书馆看的。
　　就连现在也只敢借来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看完就藏起来，万不能让安女士看到一点。

　　她准备去书店买两套送给黎逢春。
　　“妈，我回来啦！有肉有菜！”花桥锁上自行车，风风火火跑进了家里。

　　家门口摆着一双不属于她和安凤敏的女式皮鞋，里面还有大姐的声音。
　　大姐也在？

　　花桥更开心了：“大姐哎，你口福真好，我刚买了肉和野菜回来……大姐？大姐？”

　　大姐不在客厅，也不在厨房。

　　花桥跑进安凤敏的卧室，就见大姐和母亲俩人坐在床上说话，大姐头发有点乱，眼睛红红的。
　　安凤敏脸色也不大好，手里还攥着一团卫生纸。
　　俩人都像是刚哭过。

　　花桥愣住了。

　　安凤敏睡一张单人木架子床，床上围着一圈半旧蚊帐。自从丈夫花伟去世之后，她就处理了双人床，又将大卧室隔成两间，分出一间来给女儿住，自己在这张小床上一睡就是二十来年。

　　墙上钟表发出轻轻的“嚓”、“嚓”声，卧室里安静极了。

　　半晌，安凤敏才叹了口气：“走吧，做饭，吃饭去。”

　　大姐花樨也跟着“嗯”一声，鼻音很重。

　　花桥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身后，伸手去拉大姐的胳膊：“大姐……你……怎么了？”
　　花樨胳膊被她一碰，立马就“嘶”一声躲开：“一点家里的小事，不重要的。”

　　花桥还想接着问，却被安凤敏打断：“快来帮着做饭，别说了。”

　　一直到饭做好上桌，沉默而压抑的氛围才微微好转了一些，大姐脸上也露出了些笑意。
　　花桥轻轻松了口气。

　　大姐好像就是在出嫁之后一夜之间长大的，二姐也是。
　　出嫁之前，母亲是不让她们过问家里的事的，亲戚来往，人情世故都是“大人”的事，哪怕她们已经成了年，也不算母亲口中的“大人”。

　　但是结婚回门那天，她们好像就开始讨论起了那些“大人”之间的事，仿佛结的不是婚，而是一次成人礼。
　　花桥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但质疑就等于挑战母亲的权威，她还不敢。

　　花樨出门回她自己的家时，安凤敏照例给她装了一袋东西，站在门框边送她。

　　“妈，大姐是和姐夫闹别扭了吗？”花桥问道。
　　安凤敏看她一眼：“你课备完了吗？月考卷子出得怎样了？”
　　花桥脖子一缩，溜回房间关上了门。

　　大姐的事是“大人”的事，她还算不上大人，追问下去只会挨骂。
　　于是花桥怏怏地铺出一张信纸，开始写关于黎逢春的故事。

　　这是写给校刊的，字数少，内容也是一早想好的那几样，积极励志，鼓励学生们在逆境中好好学习、永不放弃。
　　一张信纸写完，她又转过头去读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地方，找了张干净白纸，底下垫上格子纸，一字字重新誊写。

　　从小安凤敏就教她这么做，多少年过去，想偷懒都觉得别扭。

　　圆珠笔中性笔什么的都普及这么多年了，安凤敏也不让她用，说是会坏了字体，她是语文老师，板书更要对学生负责。
　　她还在用钢笔。

　　不过托安凤敏的福，她的字确实一直都不错，给学生们做表率也绰绰有余。

　　看看成品，花桥觉得满意了，于是又取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写自己想写的那个故事。

　　自己的故事里，黎逢春就去当个女侠吧，
　　痛快，泼辣，说一不二。
　　还有一身好武艺，三五男子等闲近不得身。

　　花桥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一行一行写了下去。

　　安凤敏有时推开门瞧，只见女儿端端正正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于是略带欣慰地点头离开。

　　下午，母女俩热了些中午的剩饭，吃过之后花桥洗碗，安凤敏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前几年家具城就在卖那种成套的大沙发了，皮子的，直角形状，长的一头能坐三四个人，短的一边坐两人也绰绰有余，花桥在别人家见过，有些羡慕。

　　自己家永远是父亲还在世时买的那张双人沙发。
　　双人沙发是弹簧海绵的，框架外蒙一层格子布，安凤敏又铺了衬布上去，虽然比格子布好看，但比起人家的直角真皮大沙发，还是有些土。

　　来了客人也只能坐两个，要是来得更多，剩下的人就只能坐折叠椅，折叠椅高过沙发一截，客人们说起话来一上一下，奇怪极了。

　　大姐出嫁第一年曾经提出要换沙发，但安凤敏不让；二姐出嫁后也提过，安凤敏还是那句话，渐渐就没人再开口说起此事了。

　　花桥虽然已经开始挣工资，但更是没资格提这种事，只好在心里盼着哪天沙发坏掉，安凤敏无可奈何买个新的。

　　“洗完了，妈。”花桥从厨房出来，解下围裙挂在门后的钩子上。
　　“嗯，你想看什么就看吧。”安凤敏把遥控器递给花桥，自己转身进了房间。

　　安凤敏不看电视剧，这几年新出的一些搞笑节目更是不入她法眼。花桥上学时也没机会看新闻之外的电视节目，直到工作后才能在安凤敏看完新闻之后看一阵电视剧。
　　但不能超过十点半。

　　花桥兴致勃勃地将频道换到地方台，掐着秒等着广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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