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三山九塔

1、猪肉西施

　　“我说你记，八对虾，二斤排骨，要中排，不要两头的，一斤左右的鲈鱼挑两条，不要太大……”
　　安凤敏一边念叨，一边在围裙上擦手：“来，钱给你。”

　　“我有钱的，妈。”花桥抄起脸盆架上搁着的塑料梳子，刷拉出一条黑亮亮的马尾，揣上自行车钥匙就往门外跑。
　　“你的钱是你的！”安凤敏拿着钱往外追，却见女儿的辫子一甩，燕子一样飞出了单元楼外。

　　“才上了多久班，钱也不省着花！”安凤敏嘴里抱怨，脸上却不自觉露出个欣慰的笑，在窗边目送女儿骑自行车远去，她将钱装回裤兜里，转身进了厨房。

　　雁城的格局像一把锤子。锤头在城东头，朝南北两头扩出粗粗大大一块；锤柄贯穿东西，细细长长一条。
　　这是花桥从小就听说的。

　　她家住在城西头，雁城四中家属院里。

　　石滩市场在锤头往下一点的位置，那里是一片河滩，从前山里采出石头就堆在河滩上，等着其他地方的人来挑、来买。
　　就被叫成了石滩。

　　后来这里成了集市，再后来就被政府规范化管理，盖起棚子，支起统一规格的摊位，取名石滩市场。
　　花桥哼着歌朝前蹬自行车，城西地势低，城东高些，她骑过去是一路上坡。

　　还好不是回来上坡，载着一筐东西骑上坡，还不吃力死。

　　今天两个姐姐要回娘家吃饭，姐姐回来花桥就高兴，高兴了就骑得快。她轻车熟路杀进石滩市场，锁上自行车开始买东西。

　　雁城不靠海，河也只有一条，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傍着雁城，这样的河是产不出什么鱼虾的。

　　因此市场上活鱼活虾价格都贵，但姐姐和姐夫回娘家算是贵客，贵客吃贵食，没什么说的。
　　花桥挑上了鱼虾，转身朝着卖猪肉那一溜儿走去。

　　猪肉比鱼虾便宜，市场里卖得也多，她可以一家家挑，挑最好的排骨。

　　“要不要点脸？啊？你家那点破垃圾往我这扫了多少次了，从前看你是个软壳王八不计较，还蹬鼻子上脸了？”
　　第四家猪肉摊后，一个漂亮姑娘一把将斩骨刀剁在肉案子上：“今儿你姥姥就跟你磕到底了，快把垃圾扫走！”

　　花桥觉得有些新鲜，不由放慢了脚步，想看这俩人到底谁输谁赢。

　　猪肉摊后的姑娘一边插着腰骂人，一边眼观六路，瞅见花桥在摊位前犹犹豫豫，立马就转过身，摆出了一张笑脸：“称肉吗？要啥位置的？来几斤？”
　　花桥一怔。
　　她本想听个热闹就走的。

　　但……
　　看看剁在肉案子上的斩骨刀，她心里又有些发憷。
　　“要……要二斤中排。”她指了指吊在钩子上的半扇排骨，说道。

　　“好嘞！”肉案子后的姑娘扶住排骨，用一把尖刀利利索索划下几条来塞进口袋，又操起一旁的杆秤去称。
　　“看，二斤一两，秤旺旺的！”姑娘将秤和猪肉凑到花桥面前，将上面的刻度指给她看。
　　花桥不会认杆秤，但案子上斩骨刀寒光凛凛，她不敢质疑这位姑娘的话，只好点点头。

　　“妹妹，怎么不来我们这买啊，我们这都是电子秤，比她那秤准多了！”一旁肉案子上的男人嬉皮笑脸地跟花桥打趣。
　　“滚你大爷。”卖肉姑娘一把拔起钉在案子上的斩骨刀，咚咚咚剁着排骨：“有放这屁的功夫多回去哄哄你媳妇，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搁这当王八！”

　　她将剁好的排骨重新包进塑料袋递给花桥，脸上笑盈盈的：“都是天不亮就杀的猪，新鲜得很，吃好了再来啊！”
　　“嗯。”花桥掏出钱。
　　她本想讲一句价，把二斤一两的排骨讲成二斤，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从小就听话，不调皮捣蛋不骂人脏话，讲价遇上这么泼辣的女屠，毫无胜算。

　　“来，找钱。”姑娘隔着案子递过来一把钱，油腻腻的。
　　“二斤一两我给你算二斤，吃好了一定要再来啊，卖肉的第一排第四家，猪肉西施就是我。”姑娘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猪肉西施是别人叫的，你怎么还自称上了？不要脸。”旁边肉摊子上的男人笑骂道。
　　猪肉西施脸都不红，继续把刀剁在案子上跟他对骂。

　　花桥赶紧低头往出走，怕被战火波及。

　　石滩市场她常来——每个雁城人都常来，这位“猪肉西施”倒是第一次见。

　　花桥将食材挂在车把上，一边往回骑，一边想着刚才的猪肉西施。
　　人的外号不会有错，猪肉西施，与她那张俏脸倒挺配的。

　　“妈，我买回来了。”花桥拎着东西往厨房走，一边走一边抽鼻子：“鸡汤好香啊！”
　　“芹菜和油菜呢？光买肉不买菜啊？”安凤敏叹了口气，伸手戳了一把花桥的脑门：“让你办点事是一点不能放心啊！”

　　花桥知道安凤敏今天心情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发作，于是嘿嘿笑着撒了个娇：“不小心忘了呀，妈。”
　　“就在后门跟前的菜店买吧，贵就贵点。”安凤敏将一把零钱塞进花桥手里：“拿着！别再花你那点小工资了。”

　　芹菜和油菜到位，花桥也系上围裙帮厨。

　　“妈，石滩市场有个猪肉西施你知不知道？”花桥一边扒芹菜的老筋，一边问道。
　　“不知道。”安凤敏看了眼鸡汤的成色，又往里面丢了几颗洗好的红枣。

　　“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在卖猪肉，可泼辣了。”花桥指了指一旁洗好的排骨：“排骨就在她那里买的。”
　　“肉行。”安凤敏点点头：“下次还能买。”

　　雁城四中只有初中，安凤敏从前就在四中任教，教数学，后来升了副校长，现在已经光荣退了休。
　　花桥才从师范毕业不久，也在四中当老师，教语文。

　　安凤敏三十多岁上守寡，没有再婚，一人拉扯大了三个女儿，待人待己严格了大半辈子，退休后也没有丝毫懈怠。

　　花桥是老姑娘，小时候比两个姐姐稍微得宠些，对安凤敏的畏惧也比两个姐姐少。

　　“看着跟我差不多大。”花桥继续说。
　　“嗯。”安凤敏往锅里倒上油，“刺啦”一声爆香了葱姜蒜，将洗好的排骨下了锅：“附近村子上的吧，河对岸有些村子穷得很，家里孩子多，上不起学只能出来做买卖。”

　　“噢。”花桥又想到猪肉西施麻利斩肉，飞快算账的样子。
　　她在所有长辈眼中都是“听话”、“懂事”的代言人，心里却一直都想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坏事。

　　奈何有贼心没贼胆，在被窝里偷偷看点乱七八糟的小说已经是她干过最“坏”的事了。

　　要是我也像她那样泼辣，肯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我。

　　花桥心想。

　　“看着火啊！别让水烧干了，我去泡茶。”安凤敏的话打断了花桥的想法。

　　大姐二姐跟两位姐夫如期而至，手里拎着牛奶水果，还有给安凤梅买的背心和鞋。
　　安凤敏将四人让进屋，大姐和二姐轻车熟路将茶几挪走，在客厅让出一大片位置。两位姐夫则去阳台抬出折叠圆桌，在让出来的空位置上打开。

　　花桥穿梭在厨房与客厅之间，在圆桌上摆了饭菜。

　　大姐二姐出嫁前，安凤敏还没退休，整个人火气比现在大多了。家中出现大小分歧总是要吵架的，吵个昏天黑地，没完没了。
　　大姐二姐又是摔门又是绝食，有时跟安凤敏不像母女，倒像仇人。

　　怎么现在却变了呢？
　　变得像亲戚一样客客气气。
　　花桥有些不解，还有些失落。

　　有时大姐二姐自己回来，还会拉着安凤敏低声说话，不让她听到。
　　不知她们说些什么伤心的，还会哭……
　　花桥没结婚，但也知道，肯定是因为姐夫、因为她们各自的新家庭。

　　次数多了之后，花桥对这种婚姻就没了半分向往，还好安凤敏不急着将她嫁出去，她还可以安心在家里过几年日子。

　　“来来来，喝一杯啊，喝一杯，感谢妈和三妹给咱们做这么好吃的饭菜！”大姐夫举起了酒杯。
　　花桥不喝酒，就举起了手里的果汁，跟所有人的杯子碰在一起。

　　“祝妈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
　　“祝你们事业顺利，发大财！”
　　“发大财！”
　　“祝老三早点找个如意对象！”
　　“哈哈哈哈哈哈……”

　　花桥有些窘迫地红了脸。

　　她现在根本不想找什么如意对象，也不想结婚。

　　安凤敏看花桥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老三不急，到时候你们也给好好相看相看，家庭条件都是其次，但要人好，为人稳重诚实，最重要的是不能有暴力倾向。”

　　花桥觉得母亲的话有些奇怪。
　　谁有暴力倾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是文明人，怎么还有打老婆的？

　　无人应和，安凤敏的脸转向大姐：“是吧，老大。”
　　大姐点点头笑道：“那是肯定的。”
　　说着，用肘关节一戳大姐夫，二人一同站起来单独给安凤敏敬了杯酒。

　　大姐夫家是开汽修店的。
　　虽然汽修店外面看上去脏脏乱乱，但据说很挣钱，也认识几个买得起车的有钱人。

　　所以大姐嫁过去之后像是矮了一截。
　　妈一个人拉扯三个姑娘，虽然在四中当副校长，但家庭条件确实不怎么好，给大姐没陪嫁什么好东西，听说因为这事没少被婆家人说嘴。

　　花桥每每想起来就觉得不忿，于是也跟着说道：“对，我就是更看重感情和相处，不看重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