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徐行》一年灯火

9、女作家

　　林晴看了看仪器表盘上的数字，52，上次是54，再上次是50，再再上次48，这是第十一次了，都没什么大变化。

　　忙了一个多月，还是在重复之前的失败，她看了看笼子里的小白鼠，唉，还要再死很多个。

　　她们正在实验一种化学品针对癌细胞靶点是否有效，为癌症治疗提供新的靶向药物，可是快两年了，一直进展不大。

　　理论很完美，可在动物实验上一直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更不用提后面的临床了。

　　林晴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出去晃两圈。

　　她为了等这个结果，在实验室已经待了近二十个小时，中饭晚饭都没吃，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这个点职工食堂是开的，可她不大乐意出去，要走二十多分钟才到，自行车也要骑个十分钟。大学地方大也不好，点与点之间离得很远。

　　她实在不愿意再待在实验室，走出去随便逛逛，路上经过便利店，买了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边吃边走。

　　晚上风不小，树叶吹得哗哗响，倒是越来越凉快，不一会儿竟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她连忙加快步伐，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跑去。

　　每位大学生怀念母校，图书馆想必不会被漏掉。

　　有人为了汲取知识，有人为了自修学习，还有的人为了谈恋爱。但它总是温暖的，包容的，睿智的。

　　每当在校园闲逛不知道去哪，林晴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来到图书馆。

　　等进了图书馆，才发现今天很反常，看书自习的人三三两两，远不像平时那般需要早早抢位置。

　　待看到公告栏的张贴才明白，原来七点大会议室有个讲座。

　　当代中国久负盛名的一位女作家过来做讲座。

　　她高中时曾经看过她的代表作，但当时纯粹当个猎奇的故事来看。

　　女主人公美貌绝伦，却命运坎坷，从少年到老年，先后经历过数个情人。

　　有人成为她的丈夫，有人成为她的情人，还有的是她的仰慕者。中间还同时与几个男人有情感纠缠，老年还有小二十岁的小情人对她献殷勤。

　　名著自然是名著，不是狗血剧，语言平和凝练，述说了女人的爱恨情仇，她的理想、幻灭、躁动和怨恨。

　　女子坎坷的一生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周围人的成长变化，兴衰成败，刻画出大半个世纪的世事沧桑。

　　林晴步入会场，找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等了一会儿，就看到女作家在掌声中出场。

　　她已经六十多岁，可还是那么从容优雅。语速不快不慢，很轻柔，却有种包容的力量，让你情不自禁地听她说下去。

　　她说起自己大半生的写作经历，虽然成名已久，但她们那代人经历过太多。年轻时去东北插队落户，在杂志报社的文学之梦初启，后来回城时的诸多不顺，以及后来还算顺利的文学之路。

　　正式文学创作时经历过高峰，也经历过瓶颈，唯一不变的是从不间断感受生活，笔耕不辍记录鲜活的人，还有这些人所处的时代。

　　除了杰出的天赋外，天道酬勤，后天的勤奋是成功的最大砝码。

　　作完讲座，自然是雷鸣般的掌声，常规动作有观众提问环节。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子接过话筒站了起来，一头黑长直发，声音轻轻柔柔的，语气却很激动，带着诘问的口吻问道。

　　“李老师，您获得文学大奖的代表作一直饱受争议，您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道德有瑕疵、三观不正的女人作为女主角？”

　　“她年轻时给高官做小三，青年时和好几个男人周旋，最后选了个老实的备胎结婚。结婚后生了女儿还不安分，又和几个男人纠缠不休，老年时还有小情人，这是不是在向社会大众倡导这种价值观？”

　　女作家笑了，时至今日还会有人提这种问题，但她仍然很有风度地回答。

　　“文学来自生活高于生活，不是道德模范评选，它描写的是真实的人性，人性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用正确与否判断。”

　　“就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她抛夫弃子与沃伦斯基私奔，无论托尔斯泰对安娜是同情或是批判，都不影响这部作品的世界性影响。”

　　“至于我书中的女主人公，她当然虚荣、软弱，可也真挚、单纯。很多时候我会假设，如果我处在她的境地，是否会作出更好的选择？”

　　“当然，对他人的自私无知软弱愚蠢是不是能够同情理解甚至尊重包容，这就见仁见智了。”

　　下面观众一时也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见解。

　　一个四十岁上下，戴着黑边镜框的男读者提了他的问题，“李老师，您是当代最著名的几个女作家之一，有过多部长篇小说和散文集，请问有什么创作经验能跟我们分享吗？请问您有过低谷期吗？如何克服？谢谢！”

　　女作家柔和地回答道：“很多人都问过我有什么经验，我也思考很久，真没什么特别的。”

　　“我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鲜活有趣的各类人，我内心一直有种冲动，要把他们真实的片刻记录下来，把这个时代记录下来，给自己看，也是给读者。”

　　“当然我也有过低谷期，也有很长时间写不出来，曾经有十年我都没有长篇作品。我和自己说，不要急，慢慢来，很多作家一辈子也就一部作品，却蜚声中外。”

　　“文字这东西也有自己的灵魂，有时候你没去找她，她却突然跑进你的脑袋里，甚至是梦里；有时候它却躲得远远的，你拼命找也找不到。还是要顺其自然，不要纠结。”

　　*

　　出场时看到了王倩，她穿了件鹅黄色蝙蝠衫，剪了个齐耳短发新发型，看到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远远地冲她挥挥手。

　　等出了图书馆，已经九点多了。

　　雨停了，路灯昏黄，道路微湿。

　　潮湿的泥土泛起一股腥味，想是蚯蚓在辛勤劳作，路旁的美人蕉梨花带雨，暗夜绽放。

　　她摘了一支，咬了一口，很清脆，吸起花蕊来，甜甜的。

　　小时候，家里小花园种了很多美人蕉，她最喜欢吃美人蕉花蕊。

　　那时候，一家三口都在，都会提前摘好，等她一放学回来就吃。

　　清新的，甜甜的，那时的味道真好，总觉得会一直这么下去。

　　后来，她不再吃美人蕉，也不再吃任何花，久得她都要忘了。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路灯伴着她的影子一路向前，走向宿舍。

　　进了宿舍，倒了一杯水坐下，慢慢喝了几口。

　　她起身打开一个箱子，在最底下找出一个小相册，相册封面已经很黄，塑封都已经起皮剥落，在拉链袋里一大堆照片中翻出一张。

　　揭开表面包裹着的白纸，露出里面那张二十年未见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小姑娘笑得像小太阳一般灿烂，还缺了一颗牙。

　　那是她九岁生日时拍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家三口坐在桌前，桌上摆放着一个大蛋糕，馋嘴猫的她嘴巴和鼻子还沾了蛋糕。

　　林则远清瘦儒雅，杜玫时髦美丽！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

　　她轻轻抚摸了父亲的脸庞，那时他的额头已经有了一丝皱纹，鬓角有了几丝白发，原来父亲那么早就已经在煎熬。

　　杜玫也在笑，眼里装满渴望，她美丽妖娆，是一支需要贵养娇养的富贵花，不是平和朴实的林则远能给的。

　　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人！可惜走在了一起，最后仍免不了悲剧收场。

　　那个最前面脸圆圆的小太阳，像个大阿福，当时以为全世界都围绕着她转。

　　都快忘了，她也曾经有过如此快乐的时光。

　　看着父亲的眼睛，她轻轻道：“爸爸，你走后这一两年，我慢慢想通了很多事，总是不经意忆起以前你对我说的话。你说要去爱，如果不能爱，最起码不能恨。”

　　“我前些天去见她了，她过得很好，对我很客气。我本来以为会一直恨她，可不知道怎的，竟然发现并不恨她，算不算做到你说的？”

　　“我知道要去理解尊重她的选择，小姨也让我和她亲近，可我真的做不到，你会不会说我心胸不够开阔？可你也一直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应该不会怪我吧！”

　　“你和顾姨早已经见面了吧，现在可好？你们俩互相照顾，我就放心多啦。你和顾姨说让她放心，徐行现在很好，越来越有出息了，已经是个超级大明星。”

　　“还有和顾姨说不要怪我。徐行孝顺，即使心里不愿意，也会去遵守顾姨的遗命。但我们不能按照她的话走下去，这会害了他，我会和徐行各自都好好的。”

　　“爸爸，我很想你，这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很孤单，但我会记住你的话，一直坚强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