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芽上

12、月缺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赵旻枝与陈月柏的关系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她认同陈月竹所说的，陈月柏的本性不坏，他只是活得太随心恣意。

　　赵旻枝着实很羡慕他。

　　跌宕起伏的暑假终于来到尽头，赵旻枝迎来了她的高中生活。陈彦华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送进州澜最好的十二年制私立学校，尚源私立。
　　她和陈月柏都在高一部的2班，陈月竹则在高三部的1班。

　　因为是十二年制，即使经过初升高，新班级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是互相认识、同班多年的人，比如陈月柏，除了跟他玩得好的付从礼，班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和他认识。所以开学第一天，并没有出现如赵旻枝印象中的，新同学由陌生到熟悉的情形，有的只是相识已久的富家子女们的嬉笑，或是划分已久的小团体间的亲昵。

　　赵旻枝回想起初中开学第一天的情景。
　　十六中的教室又破又小，木制的桌椅表面留着各届人马的痕迹，头顶的风扇声嘶力竭的吱呀旋转，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砸下来。
　　可她的内心却是无比兴奋的。她期待在新学校的初中生活，期待新同桌，期待新朋友。

　　对未来抱有期待的时刻总是充满幸福的。

　　然而，此时此刻，在尚源私立光鲜亮丽、高端贵气的教室，她的心情和兴奋、幸福完全挂不上钩。

　　班主任刚才来过，交代完一些事情便离开。第一天没有任何课程，大家都沉浸在再次见面的愉悦氛围中。

　　只有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座位，低头翻看新课本，却没有看进去一分一毫。和周围的热火朝天相比，她像块背景板。

　　她的内心是煎熬的，因为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
　　——其他人会如何看待她和陈月柏的关系？该如何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女间自处？有些课程是全英文教学，跟不上怎么办？……

　　一连串的担忧像明晃晃的刀子悬在心间，多往下一分，就扎得她脑门疼。

　　陈月柏和付从礼一前一后从教室外回来时，恰好就看见她将课本立在脸前，死气沉沉地趴在桌子上，像块被榨干的橘子皮。

　　他嘴角轻抽一下，走过去，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赵旻枝一个激灵，猛然抬起头，课本朝后倒去，书脊落在桌面，发出清亮的一声响。她忙收捡好课本，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我还想问你有什么事。”陈月柏站在桌前，将她笼在自己的身影里，“蔫答答地趴在桌子上，不舒服吗？”

　　“我没事。”她嘴边牵起心虚的笑，“你不用担心。”

　　陈月柏皱起眉，感觉到她没说实话，还想追问，却被突然打断。
　　“陈月柏，你们认识？”

　　赵旻枝循声望去，说话的女生落落大方地坐在相隔两个过道的座位。她身旁还围着好几个人，看起来是和她关系要好的。

　　陈月柏微微侧过身，斜支着课桌站立，反问道：“游书睿，你怎么跑到我们班上来了？”

　　“来玩呀。你们都在2班，就我一个人在1班。”游书睿回答得理所当然，后一句的抱怨有一种说不清的撒娇意味。
　　她那双漂亮而锐利的眼正紧盯赵旻枝，继续追问：“陈月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是谁啊？”

　　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传遍整个教室。其他人仿佛约定好一般，竟都在此时沉默，好奇和窥探的目光就像太阳光透过放大镜聚焦，让赵旻枝感觉，多过一分钟，她就会被看得冒烟起火，被烧得消失殆尽。

　　她该如何准确说出和陈月柏之间、和陈家之间的关系？

　　“我们……”
　　“她是我表妹。”

　　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步。
　　赵旻枝先行噤声。

　　陈彦华之前的“衷告”倒成了现在最好的说辞。

　　游书睿眼露疑意：“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表妹呢。你们家不就你和你哥哥？”

　　“现在知道不就行了。”陈月柏散漫地笑起来，“游书睿，你这么关心我们家事情干嘛？”

　　咄咄逼人的局势顷刻扭转。那悦耳又不着调的声线让游书睿的双颊变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才没有关心你们家的事情。”

　　寥寥几句，赵旻枝却已经看出来，这个叫游书睿的美丽女孩应该是喜欢陈月柏。
　　她一边暗自赞叹自己火眼金睛，一边又开始担心对方之后又会怎样。

　　“表妹”这个身份显然并没有让游书睿放下心。
　　她跟陈月柏说几句话，游书睿就这样，要是知道其他的，她简直不敢想。

　　旁边还有人好奇陈月柏什么时候多了个表妹，他边笑边回答说少管闲事。

　　这段小插曲终于告一段落，赵旻枝的耳根子归于清净。

　　她注意到同桌还没有来。桌面右上角写的有名字，她仔细看一眼。
　　同桌叫乔若霏。

　　等赵旻枝再次听见“乔若霏”的名字，是在卫生间。

　　这些人说坏话挺喜欢挑在卫生间这种地方。两个女生正是和游书睿关系亲近的，正在笑话乔若霏家是暴发户，一身挥之不去的土气，居然会和她们同班。

　　尖酸刻薄的话语回荡在间内，听得赵旻枝神经一跳一跳的。

　　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成为她们取笑的话题对象……她再也不可能像初中一样，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自己能冲到对方面前当场对峙，一点也不怕撕破脸。

　　今时不同往日。

　　赵旻枝回到教室时，发现旁边座位已经有人。
　　乔若霏不知何时到的，正和游书睿她们有说有笑，一派亲密无间的模样。刚才在卫生间说她闲话的两个女生也参与其中，有一个女生还亲昵地挽住乔若霏的胳膊，好像说闲话的是她们的另一重人格。

　　赵旻枝看得有些生理不适，刚落座，乔若霏就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她礼貌回应，感觉出对方是个明媚阳光，却又心思单纯的女孩。

　　她盯住乔若霏的双眼，正在犹豫要不要悄悄告诉对方自己在卫生间听见的话。

　　游书睿走了过来，牵起乔若霏的手，说：“霏霏，我渴了，去超市逛逛吧。”

　　乔若霏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问赵旻枝想喝什么，她请她喝。

　　赵旻枝委婉地拒绝。
　　目送她们一行人离开后，她长舒一口气。

　　一转眼，对上陈月柏探究的目光。
　　她迅速低下头。

　　然而，她躲得过陈月柏的眼神，躲不过晚上在西岛被他拦在楼梯间。

　　放学回家后，陈月竹和温慈树先后关心起她今天在学校的情况，她都滴水不漏地回答，挺好的。

　　陈月柏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却没有当众戳穿，而是在她回卧室的路上拦住她。

　　他说：“赵旻枝，你别撒谎行吗？”

　　“我撒什么谎了？”她右手扶在墙面，掌心处洇着团汗。

　　陈月柏双手抱在胸前，靠墙而立，没个正经样儿。廊灯映照出他的轮廓，眼睫投出两方细密的阴影。
　　“你今天在学校。”他顿了几秒，“明明不太好。”

　　赵旻枝一时语塞，听他还在追问为什么，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些微妙得像芝麻似的却又关乎自尊的事情，他这样的人能懂吗？

　　“喂！赵旻枝，你在听我说话吗？”陈月柏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赵旻枝回过神来，见他问不出所以然不罢休的样子，只好说：“你在学校里，能不能离我远点？”

　　这下轮到陈月柏愕然。他后背离开墙壁，双手垂在身侧，站得笔直，像个呆头企鹅傻眼看她。

　　她以为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换另一种说法：“你能不能装作和我不太熟的样子？”

　　“你不会真觉得我把你当我表妹了吧？我这样说是因为不想跟那些人解释。”陈月柏还以为她对这个称呼耿耿于怀。
　　虽然赵旻枝比他小一个月，但是她从没有像称呼他哥那样称呼他为“柏哥哥”。

　　他们俩都是互相直呼大名。

　　“嗯……”她凝眉思忖几秒后眼前一亮，“那你就把我当作一个不太熟的表妹吧！”

　　“行啊。”陈月柏答应得很爽快，可表情却透露出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唇角的弧度一点点放大。声音像沉在水底，故意拖着腔调，说：“那你就像叫我哥那样，叫我一声柏哥哥呗。”

　　赵旻枝直直盯着他，越看越感觉眼前的这张脸……挺欠揍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没有把他当成“哥哥”看待。如果不是他主动提及，她甚至不会把他和“哥哥”联系起来。

　　陈月柏一脸期待，眼睛一眨一眨，似乎在催促她赶快开口。

　　“柏……”赵旻枝心一横，艰难地从喉咙间挤出字，“哥……哥……”

　　“没听清。”

　　“柏……哥哥。”

　　“还是没听清。”

　　赵旻枝内心忍耐一天的小火苗忽地就窜起来了。她白天在学校里要因为喜欢的女生而担惊受怕，晚上回到家还要被他开玩笑似的消遣，到底有完没完？！

　　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她瞪着双眼，中气十足地冲他道：“白痴！”随后气冲冲地越过他，脚下生风地朝房间走去。

　　陈月柏怔然片刻，立即追上去，在她要关上卧室门的前一秒，他用身体挡住，道歉说：“诶诶诶，你别生气啊！我不当你哥了，我错了行不？”

　　赵旻枝没搭腔，板着脸，作势要把他推出去。

　　他用脚抵住门槛，双手合十朝她连连作揖：“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气，从今天开始，你是我的姐。姐姐，你别生气好不好？”

　　赵旻枝紧绷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却不想让他看见，便低下头，强压嘴角，别扭地说：“谁稀罕当你姐姐。”

　　“我稀罕。”见她不再生气，他笑得像打了胜仗。
　　这话听得让人误会。赵旻枝只当他又在玩笑，却没想到他下一秒，又很认认真真地叫她名字。

　　“赵旻枝，你为什么想让我在学校里离你远点？”

　　他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你今天明明不开心，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哥他们说你挺开心的？”

　　“我……”

　　“你不说实话，难道还不信任我吗？”

　　前面的问题她难以回答，但是就最后一个问题，她下意识地摇头否认。干脆果断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陈月柏翘着嘴角，露出罕见的温柔弧度，眼中盈满真切。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一股热意在心里蔓延，竟让她动容。

　　眼前这个男孩一出生就在罗马，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顾虑和忧愁，自然也无法理解每个人承受痛楚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即使陈家给予她应尽的庇护，可说到底，她和他们之间本质上只是一种利益关系。她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依附于旁人的保护并不是长久之计，也不会让她安心，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他在学校里离自己远一点，或许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陈月柏。”她笑得有些勉强，“因为我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