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宋禾

14、第 14 章

　　窗外绿荫袅袅，偶有孩童追逐嬉戏，斜阳洒下一片金黄，仿佛一杯金桔绿茶，窗内，大面积的白色无甚装点，不像隔壁的病房里那样，有鲜花，有水果，有亲朋陪伴，有温馨希望。

　　这间朴素整洁犹如刚打扫出来的病房里，躺着一个刚从重症监护室送来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昏迷了有整整三天，查房的护士每次路过这间病房，都会替病房里的女人惋惜。

　　“听送过来的人说，好像是婚礼上有炸弹，她的先生当场就被炸死了，消防赶到的时候，他的先生还死死的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哎，……”

　　“你说她这还怎么活，就算醒过来了，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吧，不过，要我说，他的先生是真的爱她，现在的男人啊，那有这样的，……我还听说，消防用了好几个人，才把她从现身怀里拖出来。”

　　“可不是么，我还听说，差点就要上锯刀了，……真是可惜啊，她一定长得很好看。”

　　“走吧走吧，还得去别的病房查房呢，小心护士长罚咱们……”

　　“对，可你说，那个总在门口往里看的先生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我哪知道？反正是挺帅的，你是不是犯花痴了？”

　　“别胡说八道，我是那样的人么？”

　　“哦？你不是么？”

　　护士离开，护士台挂着的时钟敲了四下，病房里，躺了三天的女人右手轻微的动了一下，只是病房里除了她再无别人，没有人发现女人的细微动作，女人被包的严严实实的脸下，嘴唇微张，麻药以过，伤口扯动的痛处瞬间袭来。

　　“清……坤……”
　　没有人应答，四周安静可怖，赵林溪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她忍着痛意睁开双眼，可能是因为睡的太久，她的眼皮沉重如铅，她缓了缓，半睁着的眼睛再一次无法迅速聚焦，是有什么蒙住了她的双眼么？

　　赵林溪作罢，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和清坤在北郊高中的廊下相拥，他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就失去了意识。
　　这又是什么情况？

　　赵林溪感觉自己浑身都痛，而且犹如被禁锢一般，她的双眼被纱布蒙住看不清周遭环境，她的身上好像也被缠绕着什么，无法自由活动的感觉让赵林溪恐惧，更令她心慌，为什么她总要处理如此不受控制无法掌握的局面，赵林溪很努力的从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赶来，她的嘴唇发皱干裂起皮，她现在，急需要水，也需要有个人过来，告诉她，她在那里，她的清坤怎么又不见了？

　　2018年，9月23日，下午四点整，赵林溪在安益医院的病房里苏醒，查房的护士都惊呆了，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被判定为植物人的病人，竟然会在短短三天里就苏醒过来。

　　而且没有出现记忆丧失，无法发音等混乱问题。

　　病床上的赵林溪看不清周围的人，她的双眼确实是被纱布缠绕，透过的些许微光和人影让她能判断出，她的周围不止一个人，赵林溪被赶来的医生检查一番，也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她竟然，没有死在2018年的爆炸中，而是以植物人的样子，将身体停留在2018年，灵魂则回到了十年前的2008年，在旁人看到的昏迷的三天里，她被她的灵魂带着，进行了一场时光逆旅，接替十年前的自己，提早与许清坤完成交友交心的对接任务。

　　赵林溪配合医生检查完后便开始自我发呆，她忍着剧痛蜷起无名指，感受着掌下的皮肤，粗粝 、僵硬、为什么，为什么要同她开一次又一次的玩笑，她才接受荒诞的现实，上天就动动手指，让她结束时光之旅，回到残酷，绝望，没有许清坤的2018年。

　　不是他们婚礼之前，而是爆炸之后的2018年。

　　病房的门开启又阖上，一个身穿黑色西服，袖口露出一点白边的男人站在门里，这是他第一次进到病房里，以往，他只会在门口站上片刻便离开，男人的双眼紧盯着床上凸起处的女人，他喉结滚动，已是九月下旬，气候不再炎热，他确是一脑袋的薄汗，他松了松领带，试图放松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

　　胸口的心脏有力的跳动，瞬间拆穿他想要维持的平静假象，李佩佩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来了，他就不想一直蹲在黑暗中，只能通过一个个镜头去观看，想象，营造出有赵林溪陪伴的生活。

　　李佩佩慢慢走近病床，他听说她下午醒过来了，便立刻退掉出差会议，赶了最近的航班，从距离南滨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地方飞了过来，但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后，却没有立刻前往医院，而是回到家中，将自己冲洗干净，又换上了一件新的西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满意后才赶来医院。

　　“谁？”赵林溪感觉有人坐在了她的病床前，她听到了布料摩擦桌面和被单的声音，她无法伸手去摸，医生检查后交代了，因为爆炸她的身上被大面积烧伤，所以才包上了层层纱布，为了尽快修复，能不动就尽量不要动。

　　赵林溪只能开口询问来人是谁，她听到轻微的叹气声，像是个男人？

　　她醒来后也有一阵子了，这是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第一个走近她病房的人，她没有从他身上闻到消毒水的气味，而是一种很轻很淡，不黏腻，类似蜂蜜柚子茶的清爽香气。

　　等了一息，来人还是不言不语，赵林溪微侧着头，她努力从透光的纱布里描摹着男人的身姿，赵林溪在脑子里搜寻，她的朋友当中，好像并没有这样安静的人，许清坤的朋友中倒是有几个，赵林溪试探道：“你是王新川么？”

　　还是没有回应，其实李佩佩从未同赵林溪距离这么近过，眼前被纱布蒙面的赵林溪开口问他是谁时，李佩佩就像是一个躲在黑暗中才可以肆无忌惮凝视赵林溪的小丑，他既紧张，又兴奋激动，他头一次从黑暗中走出来，可以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无所顾忌的凝望赵林溪，幸好她看不清。素白的病房里因为闯入的墨色而不再像是玻璃展示球里的默剧，赵林溪的偶尔询问也令身旁的李佩佩终于张了张嘴，李佩佩动动唇角，在赵林溪最后一次询问后开口，他的嗓音犹如少年般清脆，他没有介绍自己，而是询问：“你……哪里疼？”

　　你哪里疼？

　　赵林溪哪里疼？
　　她哪有不疼的地方，身体上的疼痛，心理上的伤痛，同事袭来，互相干扰影响纠缠的同属与她的□□和灵魂仿佛在用疼痛争抢掠夺她的注意力，毫不退让，直至她麻木，筋疲力竭，赵林溪这才后知后觉，原来无法言说的疼痛，竟是痛到了极点。
　　思绪飘向远处，化为一缕盘旋上升的白烟，去往它向往的自由之地，赵林溪无法回答来人她究竟痛与不痛，她也不想再问，来人究竟是谁，因为，是谁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他不论是谁，都只是过客。

　　赵林溪甚至认为，她自己也是生命里的过客，她无法决定自己身处何地，也无法支配自己的灵魂在何处停留，这不就是过客么？
　　时间的过客，生命的过客，匆匆数十年，眨眼一瞬间。

　　赵林溪将脸转回去，她平躺直视屋顶的白炽灯，得力于眼上的纱布，她不觉刺目耀眼，只觉得视线终于有了聚点，来人也不在问话，病房里重回寂静，无声。

　　在赵林溪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后，枯坐着的李佩佩才敢动动手指，他拉过半遮着赵林溪小腹的被子，向上盖了盖，怕弄醒更怕弄疼赵林溪，李佩佩动作犹如逐帧慢放一般，盖好被子，赵林溪依旧在呼吸绵长的安睡，李佩佩却紧张的出了一额头的汗，他不敢在病房里擦拭，怕惊醒赵林溪。后退着出门前视线还一直停留在赵林溪身上，李佩佩旋动把手，心满意足的离开房门。

　　窗外的天色早已是将明未明，李佩佩也未惊扰护士站的护士，他并未回家，而是直接去往自己的公司大楼。他在路上将飞行模式打开，消息瞬间刷满整个通知栏，前座的司机递过来一杯咖啡，李佩佩熟视无睹，他早已在赵林溪那里充满了电，根本用不到用咖啡续命，司机见状，便专心开车，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别看身后的领导年纪轻轻，沉默少言就能马虎对待的。

　　北郊高中，2008年九月23号，下午四点。
　　钟声响起，许清坤怀里的赵林溪睁开双眼，她短暂的错愕后，便使劲推开面前拼命搂着自己的男生，赵林溪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被男生劲瘦的骨骼勒得生疼，她没有出声喊叫，只是努力推开男生。

　　抱着自己的男生松开双手，赵林溪后退几步，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男生的脸，那是一张见过一面就很难忘却的脸，令人惊艳的五官和过于优秀的腿长比例，就好像是从漫画里走出的男高，是赵林溪从不曾见过的男生。
　　赵林溪轻皱眉头，隔着她几步距离的许清坤便眼含关心上前询问，许清坤抬起纤长分明的手指，刚想拂过赵林溪皱起的黛眉，微风吹过，落叶在脚下翻飞，赵林溪双眼警惕的盯着许清坤，她的眼中充满了探究和困惑，毫无情意，许清坤站住，抬起的手指停在空中。
　　瞬息之间，赵林溪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她拾阶而上，赶回高二五班，站在五班门口，赵林溪恍然愣住，怎么是23号？
　　她记得，明明是周六啊，怎么已是周二？
　　赵林溪摇了摇头，或许是教室里的万年历又不灵了吧，好像之前也发生过几次。
　　她并为发现，教室里的座位有何不同，也没注意到，自从她进门，就有很多人在偷偷打量着她，赵林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再次皱眉，是谁打乱了她桌上堆起课本顺序？
　　赵林溪有一个习惯，她会按照当天的课程顺序，将自己的课本排序，上过的课就塞回桌下，周六的体育课后明明是数学课才对，怎么会摆英语？
　　赵林溪咬着下唇，把数学课本掏出来，她刚要翻开，就被人拍了一下，是诚笑。
　　诚笑说：“你怎么坐在我的座位上？哦……我想起来了，你不会是来‘忆苦思甜’的吧？”诚笑一只手压在书上，歪着头笑问赵林溪。
　　赵林溪愣了愣，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什么忆苦思甜？什么她的座位？她不是坐在第一排么？赵林溪脸上的困惑不像做假，诚笑不再笑了，她摸了摸赵林溪的脑袋，突然地碰触令赵林溪不适，她就听到诚笑说：“你不是又撞伤了脑袋糊涂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诚笑。”
　　诚笑点点头，她压着课本的手指轻点桌面，“记得啊，那就好，那你可以起来了么？”

　　赵林溪站起身来，她盯着课表瞳孔收缩，这不是周六的课表，这是周二的，这也不是她的座位，竟然是诚笑的？

　　赵林溪这才发觉，诚笑的同桌也不是王欣田，而是她原本的后桌余影。

　　环视整间明明十分熟悉的教室，才发觉处处都不一样，赵林溪亲眼看着自己的同桌王欣田竟然和李佩佩坐在一起，也发现教室讲台两侧竟然也有桌椅摆放，而且，讲台左侧坐着的人，她也不曾见过，他穿的好像也不是北郊的校服？

　　赵林溪站在教室中心，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性格孤僻而沉默，而是因为，她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后来赶到的许清坤一眼不眨的看清了赵林溪眼中的不解与迷惑，他看着她坐在最初的座位，看着她恍然失措摸不清状况，许清坤拍掉周盛打招呼的手，眼神制止他闭嘴。

　　偌大的教室都像被按了静音键一般，赵林溪惊慌失措，许清坤独自消化翻涌如潮的情绪。
　　铃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热闹，赵林溪呆呆的看着各回各位的同学，只剩她，举步维艰，她不知该如何求助，也知道就这么站着也不是个办法。

　　纤长白皙骨骼分明的手出现在眼前，还是那个男生，他的手拉着赵林溪胳膊上的校服，他双眸凝视乌黑又明亮，赵林溪紧张错乱的心突然间踏实下来，她被牵引带领，周遭的嘘声和惊呼声乍起，赵林溪低垂这头，直到被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后，赵林溪双颊的微红仍在，她不知看向何处，也不敢向身旁看去，她尽可能的闭气，只为让自己慌乱跳动的心赶紧归为。

　　身旁的男生也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不催促，不询问，直到踩着略带些根儿的老师走上讲台，赵林溪才敢抬头，来的果然不是老萧。

　　赵林溪恍惚着听完了一节课，课上，她翻阅自己的课本，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像她写的，又有些许的不同，数学习题上有，语文练习上也有，赵林溪翻阅了所有习题册，发现上面全都有那样的字迹，她细心辨认，却在翻阅英语练习册时再次凝眸。

　　她可不会用如此复杂的句式写作文。

　　她也不会再语文默写上出错。她翻找书包，看到被夹再书包内侧的一沓子英文时，所有的疑惑直达顶峰。

　　她根本不记得，她曾在书包里装过这种东西，赵林溪眉头紧锁，她难道是被鬼附身了？

　　只是这个鬼，好像是个外国鬼？

　　赵林溪摇了摇头，她可是一个不信鬼神，把赚钱当成信仰的无神论者。

　　下课铃声响起，冯桥立马从椅子上跳起，仿佛再慢一点，都会被椅子上的钉子扎到一样，冯桥自然是去找许清坤和赵林溪的，虽然只饭搭子了几天，可他早已习惯有人陪着吃饭，热闹惯了，怎能受得了冷清？
　　冯桥咋咋呼呼呼朋引伴，初来乍到的周盛自然不甘落后，毕竟来这里完全是为了许清坤。

　　冯桥和周盛都不甘落后，他们纷纷推搡着来到许清坤身前，只是许清坤并为起身，而是在等一旁的女生。

　　赵林溪当着三个男生的面，拿好饭卡，不做等待径直离开，许清坤眨了眨眼，他跟随在赵林溪身后，并回头制止冯桥和周盛，让他们不要发出声音，周盛还好，冯桥倒是有些不快，他嘟囔了几句，看着早已走远的三人，随意的踢了一脚眼前的桌椅。
　　“这他妈都叫什么事啊。”
　　冯桥撒好气，才跟上三人，此时去食堂的人正多，熙熙攘攘，身体的挤压不可避免，许清坤在食堂门前上前几步替赵林溪开路，赵林溪望着眼前干净的校服后背，有些微出神，她忘却的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林溪端着餐盘来到食堂一角，她知道他就在自己身后，被盯着的感觉很不好，她很想躲远，可身后的男人却并为打扰她，她感觉有个小狮子在抓挠她的肚皮，有些痒，有些新鲜，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感觉。赵林溪像平常一样打好了一饭一菜，她不知道，身后的男生却拧了脸，赵林溪盯着饭卡上的剩余金额，她莫不是眼花吧？

　　不是还剩十几块么？
　　从哪冒出来的两百多？
　　赵林溪低头嚼着饭，她知道面前坐着的是他，她一时无法处理这样的状况，之前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赵林溪匆匆吃饭，对面的男生却往她的餐盘里加了两个鸡腿，她听到男生轻声说：“再吃点。”

　　赵林溪本应反感这样的行为，谁会喜欢被人安排控制呢，赵林溪攥紧筷子，便听到男生接着说：“你若是不自在，我可以去旁边，但是鸡腿要记得吃。”
　　许清坤说完，就双手拿起自己的餐盘，走到一旁坐下，周盛和冯桥冲着他无声眨眼，许清坤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先别打扰她。”

　　周盛乖乖的“哦”了一声，就给自己塞了满满一嘴的大米饭，冯桥看了看周盛饿死鬼的样子，餐盘重重一扔，问许清坤：“你是不是惹到我妹子了，他连我这个当哥的都不理了。”

　　许清坤悠悠抬起眼皮，一个眼神，冯桥就噤了声。

　　许清坤一边留意赵林溪，一边食不知味的嚼着嘴里的饭菜，他眼见着赵林溪放下筷子，就迅速站起，朝着赵林溪走过去，许清坤拿着赵林溪的餐盘，替她送到阿姨那里回收。
　　赵林溪张张嘴，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少言寡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眼前的男生举止虽令她略有不适，却也不算过于冒犯和越界，赵林溪收回视线。

　　心头疑问无法自行解决，赵林溪回到教学楼就躲进卫生间，她开机查询校园卡里多出的余额缘由，不自觉的瞪大双眼，余额里躺着的巨款又是如何冒出来的？摸着越跳越快的胸口，赵林溪想到了书包里夹着的英文字迹……

　　或许真的是外国鬼附身？而且鬼还会帮着赚钱？就是这个外国鬼好像只会英语，别的学科都和自己差不多，要不然，赵林溪甚至希望“她”能替自己高考一下，也省去了她诸多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