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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满而未满 ...

  •   成岁能下地行走的第一日傍晚,皇帝又来了。
      明黄色的龙袍走进素净典雅的回光阁,格格不入,他倒是神色自若地左看右看,仿佛第一次来到新地方的幼稚孩童。
      十一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温凊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白玉棋子,成岁跪在一旁不敢起身。
      平静,然一屋人各怀心思。
      “你们都退下吧。”成诉开口,众人莫有不从,一律退守殿外,几息间,只剩他与温凊。
      成诉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温凊的对面坐下,伸手拈起一枚黑棋,抬手,落子。
      “棋子执棋,落子可笑。”
      温凊手里的白棋不停翻转,只当他又受了旁人的闲话、辱骂,跑来自己这里发疯,这样的场景十年间不知发生多少。
      只要成诉心情不好,定要“千里迢迢”跑到回光阁里,或嘲讽,或谩骂,或威胁,在温凊身上发泄怒火。
      刚开始的几年,温凊每每都沉不住气,总是嘴不留情,将他怼个急火攻心,后来温凊也累了,练就了一番任它八面来风我自淡然自若的本领,又将成诉气得半死。
      “朕今日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温奴,你想先听哪一个?”
      温凊嘲讽一笑,扔了手里的白棋:“既是你带来的,那么两个于我,都算不上是好消息。”
      成诉也不恼,自顾自地捡起白棋,思索片刻,落在棋盘正中央。接着,一语如平底惊雷,震得温凊浑身发麻。
      “李小满成年了。”
      不等温凊有什么反应,他又开口:“朕要封她为妃。”
      温凊呼吸不稳,抬手掀翻棋盘,额头上青筋暴起。
      这番反应在成诉的意料之内,他开怀大笑,随手端起旁边的微冷的茶水,直直朝温凊泼去。
      发丝被水打湿,湿哒哒地垂在侧面,不停落下的水浸湿衣衫,细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要落不落。
      “清醒一下吧,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温凊双手握拳,手指因过度用力发白,他又缓缓松开,吐出一口气,展开笑颜:“兵库在皇城西,太白山脚下。今晚我要见到李小满。”
      他如此爽快倒让成诉不适应,成诉理了理衣袖,视线停留在棋盘正中央的白棋上,问道:“就这个条件?”
      “就这个条件。”
      “如今如此,那你十年执着又算什么呢?”
      “算我执迷不悟,滚吧。”温凊笑着,夹杂着几分说不出的悲苦。
      成诉达到目的,走得也爽快,步履匆匆。
      夜色沉沉,弯月暗暗。
      成岁望着殿门前一动不动的人影,颇有些担忧,自从成诉走后,温凊便一直坐在殿门外的台阶上。
      成岁耳力惊人,一墙之隔仍然能清楚听见他们的谈话,他不知道李小满是谁,为何温凊会如此……失魂落魄。
      这可是冬日,且不说前两日刚下了雪,如今真是冷的时候,何况温凊的身子骨一直弱,太医几番叮嘱不可受凉,不可忧思。
      平日温和有礼的人,如今执拗起来,谁来也劝不动,成岁叫了好几声哥哥,他也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让人恼火又心疼。
      即使成岁端来好几盆炭火摆在他身侧,在如此天气,火也坚持不了多久,根本不起作用。
      凉风阵阵,刺骨冻心。
      成岁端着温水走上前,一把扯过对方冻得通红有些麻木僵硬的手,强硬地塞进水里。他张嘴想说什么,十一回来了,还带着个姑娘。
      青绿色大氅下,一件绣着青竹的衣裙翻动成朵朵莲花,头发简单盘起,插着一根金步摇,没有耳饰。远远看去像个成熟的大人,走进了一看脸上的青涩稚气未脱。
      温凊的气息终于发生了变化,他猛然起身,慌乱间还踢倒了水盆,清水流了一地,成岁侧眼瞧去,又望向温凊。
      那姑娘刚进门还有些害怕紧张,如今看到温凊,小跑过来,将十一扔在身后。
      温凊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努力笑起来,朝她招招手。
      “哥哥!”
      少女天真烂漫的笑颜,让温凊一直紧绷的弦松了几分,他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温柔。
      “你怎样?”
      “没人伤我,我挺好的,哥哥倒是瘦了,肯定又没好好吃饭。”女孩红着眼眶,豆大的泪珠锁在里面,楚楚可怜。
      “我每日都有好好吃饭,身旁的这位哥哥每天都陪我吃饭,不信你问问他?”温凊笑道,此时他僵硬的脸和身体都慢慢恢复,先前难看的笑随风而逝。
      成岁抿了抿唇,只觉嘴里一片苦涩,动作迟缓地点点头。
      “你好呀,我叫李小满,谢谢你照顾我哥哥啦!哥哥,快进去,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女孩扯着温凊的衣袖,小幅度地摇晃。
      “你等一等,我和这位哥哥讲两句话,先进去吧。”温凊拯救出自己的衣袖,温声细语。
      “好吧。”女孩嘟起嘴巴,不情愿地走进殿内。
      看着对方走进去,关上殿门,温凊才转身说道:“今晚,可否到你那里借住一宿?小满毕竟是女孩子。”
      成岁无所谓地点头,目光四散,与姗姗来迟的十一对上眼睛。
      温凊匆忙道谢,走进殿内。
      十一缓步上台阶,与成岁平视,平淡的声音响起:“看来前两日我说错了,你与他不是一路人,他还有牵挂,你却没有。”
      成岁也很平静,声音没有起伏:“孰对孰错,难以评说。”
      殿内的声音没有传出来,二人站在原地,良久,十一才听到对方开口说了一句:“随心而动,自不言悔。”
      用平静平淡又很平常的语调,说出这八个字,嘴角含笑,眉眼弯弯。
      深夜,温凊终于将李小满半哄半逼迫地赶上床,拖着一身疲倦来到成岁的房屋外。
      屋内没有点灯,温凊抬头望天,月影都没找着。他静静地站在门外,理着自己飘飞混乱的思绪。
      伴随着一声响,门开了。
      成岁站在门内,身上还是傍晚那身银灰衣服。
      “公子不进来吗?”
      漆黑的夜晚,成岁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好开口。
      温凊一揽衣衫,上了台阶,几步到了成岁面前,二人隔得很近,给成岁一种呼吸交融的感觉,这个念头刚起,他就被温凊抬手抱住,那样温和疏离的人,突然走下高台,给了成岁一个温暖舒心的怀抱。
      成岁僵住了,想抬手回抱,双手却背弃他这个主人,不听使唤地垂在原地,成岁的眼睛渐渐有些模糊。
      一瞬就好了,我只要一瞬。
      他想。
      抱着他的人声音哽咽:“谢谢你。”
      孤独无依的两个人,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找到了相互依偎取暖的人,即使只是暂时同路,一瞬的欢喜胜过千百万年的长留。
      也幸亏成岁没有点灯,否则面对自己眉眼微红的可怜模样,定要暗暗羞愧。
      二人躺在床上,没睡着,也没人说话。
      第二日晨间,成岁醒时,身旁还留有余温,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匆匆到小厨房。
      刚想吩咐厨子做几个甜的菜,在不大不小的厨房里只看到了等候许久的十一,黑衣在他身上,尽显冷冽肃杀之气,他的手里端着一个白瓶,望着成岁不说话。
      成岁伸手接过瓶子,转头扫视一番:“厨子呢?没有饭菜怎么下?”
      十一的眼睛直视前方,手握宝剑离开:“即刻就到。”
      果然,十一前脚刚走,厨子后脚就到了。
      看着他们忙活半晌,成岁本想上前烧个火,切个菜之类的,却被二人强硬推开,一身精力无处安放,蹲坐在台阶上发呆。
      他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于被厨子拍了拍肩膀时,猛地跳起,把自己和厨子都吓得不轻。
      厨子将盛好的饭菜递给他,摇头晃脑忙活其他的去了。
      南瓜粥,玉米烙,烤红薯。
      清淡适合早晨吃,又都是甜的,符合温凊的口味。
      成岁将白瓶拿出来端详了一下,眼睛移向南瓜粥。抖了抖瓶子,成岁将一切收好,转过身却撞见了一个青色的人。
      昨日高高盘起的发髻放下,梳了两个小辫子,垂在身后,娇俏可爱。
      正是李小满!
      李小满微微一笑,道:“这位叫成岁的哥哥,你在做什么?”
      “公子需要服用补药。”成岁在她的双辫上停顿片刻,不慌不忙地解释。
      女孩的笑容更灿烂了,红唇微张:“你猜我信不信?”
      成岁瞥了她一眼,直直向回光殿走去,李小满跟在他身后,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快要走到殿门前,李小满突然说话:“好听吗?”
      成岁敷衍地点头,对方来劲了蹦到他面前扬声说道:“哥哥昨晚唱给我听的,嘻嘻!你没有吧?”
      成岁一言不发,绕过他推开殿门,温凊坐在窗边,这次他手里没有拿棋子,而是拿了本书,未待成岁看清书名,温凊就将它搁在一旁。
      温凊看见二人一同进来,笑了笑,道:“你们二人,相处还挺好。”
      “哈哈。”李小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坐到温凊对面。
      成岁将饭食放下,温凊就迫不待地挑了个碗,拿起木勺往碗里盛粥。
      成岁不动声色地观察李小满,对方神色淡淡,没有担忧,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从温凊手中接过勺子,为他盛了两勺,道:“不可贪多。”
      温凊眨巴眨巴眼,一脸可惜:“唉。”
      对于他时常露出的可怜表情,成岁已然免疫,自顾自地拿起玉米烙,巴掌大小的饼,两三口下肚。
      这时,一块玉米烙才被李小满的两根纤细手指提起,她吃得极慢,最后一口下肚,她猛灌了几杯茶水,把温凊下了一跳,伸手去夺杯子,躲闪推搡之间,瓷杯落地,发出清响,十一夺门而入。
      温凊单膝跪地,左手握着李小满的胳膊,成岁站在他们身后,扯着温凊的衣服防止他重心不稳摔倒。李小满呆呆得盯着地上的碎片。
      十一看见这颇为古怪的场面,一挑眉,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了。
      温凊依然在饭后半个时辰服用补药,昏昏欲睡。
      李小满缠着他说话,被成岁一把提住胳膊,拉出殿门。
      温凊的声音有气无力:“成岁,动作轻点,小满是个女孩子。”
      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就再没有开口,躺在床上陷入睡眠。
      成岁盯着看似单纯无害的李小满,双手抱胸。
      “你哥哥要睡觉了,不许打扰。”
      李小满不甘示弱,道:“分明是你给他喂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哦?那你怎么不去告诉他啊,去告诉他我下毒了呀。不然他怎么知道我居心叵测呢?”
      李小满表情不自然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厉声道:“呵,谁那么蠢,当着杀人凶手的面,揭出阴谋。”
      成岁将她来来回回看了几眼,转身回自己的房内,徒留小姑娘一人抓狂。
      温凊醒来将近午膳时间,不过他刚睡醒,没什么胃口,只好笑眯眯地看着李小满和成岁两人吃饭。
      一顿饭吃完,成岁不由松了口气,被李小满听见了,又是一顿扮鬼脸嘲讽。成岁完全无视,李小满再度抓狂,温凊尽收眼底,嗑瓜子看戏。
      趁着李小满去捡石子,打算回来报复成岁的时候,温凊连忙开口:“可否帮我一个忙?”
      成岁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帮我找点灯油,越多越好,实在不行小厨房里的菜油猪油都行,可以吗?”温凊说得飞快,紧盯殿门,害怕下一刻李小满折返回来。
      成岁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叹了口气。
      最终还是在小厨房偷了些炒菜的油,因为除了殿内的灯油,成岁在旁的地方根本没瞧见灯油。
      一整日都在和李小满的掐架斗嘴,成岁丝毫不落下风,让李小满气急败坏。
      夜幕降临时,成岁拉着李小满在院子里捉迷藏,顺便拉上了十一,只不过十一面色难看,被李小满阴阳怪气好几句后更难看了。
      温凊看着他们嬉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双手拉紧身上的大氅,以抵挡扑面的寒风。
      他抬眼瞧了眼天色,只觉时辰正好,转身回殿,动作迅速地将油泼在地上,纱帘上,又把床褥拖下来摆在地上。
      温凊三指拾起一根点燃的蜡烛,跳动的火苗闪烁在他的眼中,下一秒,火苗落,大火起。
      成岁率先发现不对,喊住要离开的十一去救人,他去取水灭火。
      火顷刻之间烧起,半座阁楼都被火苗吞噬,十一几步冲进殿内。
      成岁不由得紧握双拳,心脏微微发麻。转眼却看到李小满一脸平静,他突然捕捉到什么,喉咙干疼,哑声问道:“你试探他?”
      李小满不再是白天一点就着的样子,淡如止水,平如枯井。
      “心疼?”
      李小满释放笑意,在火光明明灭灭的映衬下,像是深渊爬出的恶鬼。
      “你还是心疼一下自己吧。我试探他,连你这样的人都看出来了,聪明如他,看不出来吗?但,他还是毅然决然选择顺我的意,让我试探,保全我的性命。”
      李小满越说越开心,声音激动,身体略有几分颤抖。
      “你也有几分小聪明,你不如猜猜,这,是为什么呢?”
      成岁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茫然张嘴。
      为什么呢?
      他那么聪明,恐怕在成诉说完那两句话的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成岁想不通,李小满也没指望他能想到答案,向他走进,道:“我听说,你第一次见他穿了一件水蓝色衣衫,水蓝色是李长幽的最爱,他是温凊的最想守护的人,同时也是我的哥哥,只是可惜他十年前就死了。仔细瞧瞧,你长得倒有几分和我哥哥相似。”
      伴随着对方的话,成岁的身体渐渐冻住,好像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皇城内的冬天,是会冻死人的。
      视觉减退,耳鸣旋绕,天地发生了倒转,成岁感觉自己好似头在下,脚在上,整个人昏昏沉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初见的手帕,再见的夸奖,郑重的承诺,昨夜的拥抱,全都是别人的,全然不属于他成岁。
      是了,天煞孤星,怎么会有人爱?
      他茫然无措痛心不已的表现,让李小满狠狠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院内不知何时来到的黑衣人。
      黑衣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揽起李小满飞身就走。
      李小满转头,无声说了句:“下次再见。”
      地上那人埋着头,没看见,李小满却更开心了,又哼起童谣。
      “牵小手,一起走,大路朝天永不散。”
      “面对面,笑欢颜,勾肩搭背一万年。”
      “五稚童,相结拜,兄妹齐欢常相伴。”
      她刻意压低声音,破碎颤抖的音调还是时不时露出。
      十一费劲“千辛万苦”将温凊救出来,看到成岁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了忍还是骂了一句:“你愣住做什么?提不起水,不知道请太医吗?一场火就吓成这样!”
      成岁抬起赤红的双眼,努力收拾情绪,看见昏迷在十一怀里的温凊又溃不成声。因为刻意收着不发出声音,他的喉咙像是吞了一万根针,刺痛无比,几次痛得干呕。心肝肺脾一时间犯上作乱,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想穿破这具皮囊,获得自由。
      平日再怎么心思细腻,聪慧过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有十九岁。
      少年心动,真心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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