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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芸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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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下了场小雨,金江文在淅淅沥沥的声响中睡得很沉,直到被一阵拍门声吵醒。
他迷糊地爬起来,乏力的手指系不紧衣带,只好裹着衣裳跑去开门。原来是他娘从乡下过来了,老人家脸上笑笑地,带着小心。
金江文便明白了他娘的来意,让他娘脱了一脚泥的湿鞋,拿去后面的炉子上烤烤。
金江文的爹金生贵,从前是祟京的名医,半生在贵门大户中行走。前些年金江文的弟弟突然生了不明原因的怪病,金生贵治不了自己的儿子,大受打击,一些同行也借此贬低他的医术,金生贵在京中的名声就低落了。
如今金生贵已经卖掉家产,带着妻儿搬去了城外乡下,一心想治愈小儿,也是为了恢复自己的声誉。
金江文打了盆水,回到他娘张氏身边,给张氏洗脚。张氏从前出门也是要坐轿的,现在却学着乡下婆子,随便套了双草鞋便走了十里路过来,金江文的心里很不好受。
金江文蹲着给娘洗脚,张氏心里安慰得很,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金江文道:“娘有什么事就传个话来,别再跑远路了。”
张氏道:“我难得出门,看看也好。”
金江文抬起头道:“娘想上街逛逛?吃了饭儿陪你去。”
张氏忙道:“不去不去,我不要买什么,遇到相熟的人也难为情。”
金江文道:“阿弟还好吗?”
张氏道:“你爹又买了许多怪药在家里,变来变去地叫阿弟吃,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金江文问:“是缺钱了吗?”
张氏小心地点点头,金江文便擦干手去拿钱。攒在盒子里的大钱都拣出来串好,再去房里拿两块银子添上,用布包着都给他娘。
吃过早饭,张氏穿上还没干透的草鞋,高高兴兴地走了。金江文想起前些年阿弟还算好时,母亲温柔的旧貌,不禁心郁。
傍晚时分,谢诵刚到医馆,宋公府的一个仆从也来了,把宋嫒薇的信交给金江文。
宋嫒薇喜欢给金江文写信,都是芝麻大的小事,让人从上南城急送到前集城的这块小坡上。金江文则像得了圣旨,什么都能为她赴汤蹈火。
仆从一走,谢诵给自己倒了杯酒,问:“你家阿薇公主又怎么了?”
金江文一遍,一遍地看着信,喃喃道:“阿薇说,最近她都没有机会出门,让我有空去找她。”
谢诵悠悠地翻着书说:“宋嫒薇怎么不明白?她一天三回地烦着你,你就不能好好做生意,就不能做出个名号去找她。她以为你和她一样,只靠看花,喝茶的心情就能过日子。”
金江文折好信,爱惜地放进怀里,高兴不减地说:“辛澄,明天我要去上南一趟,你跟我去吗?”
谢诵在椅子上靠好,“不去。”
金江文说:“还是去吧,万一遇到麻烦,你能帮我挡一挡。”
谢诵道:“我不喜欢走路,从这儿到上南城有多远?宋公府的人也是骑马来的。”
金江文道:“你说的对,我去借匹马,这样能少耽搁些时辰。”
谢诵只好默认了他的诚意。
‘笃笃’
忽然有人叩门,谢诵和金江文都抬起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门槛外面,乍看衣饰粗朴,细看灵秀动人,还拿着一盏灯笼。
金江文顷刻一笑,热络地从柜台里走出来说:“哎,是你啊,请进来坐。”
辛有拘谨地一鞠躬,小步走过去把灯笼还给他,目光轻轻地向昨晚放在墙边的笼子找过去。
金江文会意地问:“你想看看鸟吧?它挺好的。”说着转身先将灯笼插在墙上,带着辛有去看笼子里的鸟。
黑鸟拖着翅膀靠在笼子的一角,看着辛有并无什么表示,但是似乎恢复了精神。
辛有直起腰,客气地问:“金大夫,照看鸟一定是很麻烦的事情,我能帮什么忙呢?”
金江文搔搔头,爽快地笑道:“对我来说也只是顺便看一看就好,你不必过意不去。以后如果你的亲朋好友,乡亲邻里需要看医,不妨向他们推荐一下我:守仁医馆和金大夫,保证药到病除。”
这番话只是金江文招揽生意的一种习惯,辛有却认真地想了想:她在京中没有亲戚,朋友,无法做到向谁推荐,因此难以启齿。
谢诵坐在靠近角落的地方,原本没太在意他们的谈话,但医馆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他便奇怪地向辛有看了一眼。
一块淡黄色的帕子落入谢诵眼里,它被系在纤细的衣带上,垂在辛有的裙摆右侧朝前的位置……如此熟悉,让谢诵恍然失神,脑中浮现出类似的记忆,像一片灿烂的光芒洒开了。
小时候,每日谢诵从学馆回到家里,娘已亲手准备好了点心在等他,腰前总是那样系着一块帕子,身上沾满了点心的香气。
金江文见辛有忽然不再说话,怕是自己言语随便让她害怕了,有些头上冒汗地岔开道:“噢,你好像不是住在附近?”
辛有好像被宽恕了似的,松了口气道:“我在铜钱街上开了一间点心店,我姓辛。”
金江文惊讶地问:“你开了点心铺子?你自己吗?还是和家人一起?”
辛有摇摇头,“我是裕南人,刚来这里不久。”
金江文觉得更惊讶了,但不敢再随便乱问,正经地说:“我去过裕南,小时候我跟我爹去裕南买药材,我记得裕南有种用椰子做的点心很好吃。”
辛有问:“金大夫,你喜欢裕南点心吗?下次我带些给你。”
金江文不好意思地推辞:“辛姑娘,你太客气了,我一定会去光顾的,我的一个朋友很爱吃点心。那个,如果你有事需要帮忙可以过来找我,大夫都爱助人为乐。”
辛有道了谢,鞠躬向他告辞。
“铜钱街挺好的。”
辛有走后,金江文给鸟添了把粟米,对谢诵念叨起来,“铜钱街就在正槐大街后头,过了桥就是,既能借到正槐大街的热闹,租金又不贵。”
谢诵对着书页,一动不动地问:“裕南的点心好吃吗?”
金江文说:“我记得是很好吃的,详细的也记不清了,正好明天去给阿薇买一点尝尝。”
谢诵道:“我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话多,人家又不欠你的,干嘛要把你推荐给亲朋好友,乡亲邻里?”
金江文奇怪地盯着他问:“我那么说虽然有些冒昧,也是人之常情,你为什么看不顺眼?她也是自立门户的生意人,要是不习惯世故之道,怎么在京里站稳脚跟?如果她真的遇到难处,我会尽力帮忙的。”
金江文的话不无道理,谢诵忽然也有些为辛有担心了。
金江文问:“辛澄,你已经搬去奉安寺了吗?”
谢诵点点头,丰安寺附近的宅院,是谢诵母亲元氏留下的产业,一直由几个老仆守着。
元氏病逝后,谢诵去惠山的太觉寺里为母亲守孝,一待就是好几年,谢延堂不得不对太觉寺的主持施压,以此逼迫谢诵回来。
金江文道:“辛澄,既然你还是回来了,应该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了?像你这样的才子,考完大考就能做官,做了官以后,就能做更好的官。”
谢诵道:“我回来这些天,绕在身边都是交际,做官,议亲的安排,随便走一步就会陷进去了,只能任人摆布。”
金江文道:“虽然你凭自己的才能就能做官,可京中的公子们都是‘看爹谋职’,爹这一头是绝对绕不过去的。”
谢诵有些心烦地皱起眉头,忽然想起从谢延堂那儿听到的消息,担心地看向金江文,“阿文,宋嫒薇好像在议亲了。”
金江文肯定早就想到过这个时刻,还是呆呆地愣住了。
铜钱街,和旁侧流过的小河一样细长曲折,两边的铺子多卖家常东西,路上多是妇人老幼。
谢诵和金江文牵着马找点心铺子,丰乐斋门口的彩幡非常显眼,到了门前,金江文高兴地嗅嗅鼻子,“好香。”
过了一夜后,初听到宋嫒薇在议亲时的失常,已经从他身上淡去了,让谢诵安心不少。
两人把缰绳系在街边,走到丰乐斋门口的时候,看见辛有正在应酬一位砍价的妇人,样子却很为难,脸也红红的。
不久,这位妇人如愿用极低的价钱买走了点心,辛有发现金江文在门外,高兴地笑着招呼。
金江文走进去后问:“辛姑娘,你既然不想把点心便宜买给她,为什么还卖呢?”
辛有红着脸答:“我……虽然不想卖,但是说不出口。”
金江文放缓口气道:“我觉得,下次你一定要拒绝才行。喜欢占便宜的客人,不会多花钱再来买,如果她向别人宣扬这种低价,你的生意会变得很难做。”
辛有道:“多谢你提醒我,是我错了。”
金江文不安地搔搔头,“我又多话了,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有点着急,怕你遇到麻烦。”
谢诵看见辛有合起两手,轻轻攥住了挂在腰前的帕子。那块帕子今天是淡红色的,像鲜甜的梅汁滴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