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很稳定啊》无繇可医

3、月食

　　异管局城北分部就在小区正门对面的槐花街，十年前，这条街是广赤城的CBD，车水马龙，人潮拥挤，从街头到街尾满满当当开了百来家店，白天夜里各有各的热闹。

　　到如今，街上的店铺关的关，倒的倒，只剩一家早点铺还开着，老板一家四口，现在也只有个老爷子活着了。

　　江凛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捡起一张折叠的传单，手掌抚平上面不规则的折痕，依稀能看见一个两年前就倒闭的超市名字。

　　再一抬头，那超市就在他前方，门匾掉一半挂一半，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江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把传单叠成齐整的四方体塞进超市门缝，而后径直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十米外的早点铺。

　　早点铺八点开门，门店不大，两个人站着都活动不开。店门口有一张方形矮桌，上面摆了一个蒸笼、一只装着红糖汤圆的大铁盆、几个堆在一起的瓷碗。

　　老板就坐在桌子后方，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唐装，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鼻梁上挂了副老花镜，正晃悠着摇椅，看一份十年前的报纸。

　　“来啦，想吃什么自己拿吧。”

　　听见脚步声，老爷子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将报纸翻到下一页，冲桌子角落的一个小铜罐点了点下巴：“不用问价钱，你看着扔几枚硬币就行。”

　　山海界不产出食粮，能出现在这里的原材料和食物，都是异管局每月按人头下发的物资。

　　老爷子四个月前就失去了最后一位家人，但上面始终照四口人的标准给他分发食物，他吃不完，便索性拿多余的口粮开了家早点铺，给广赤城剩余的活人做好人好事。

　　让他们能吃上一顿正常早饭，也给他们注入一点活气。

　　至于钱不钱的，在这“鬼地方”，厕纸比钱值钱。厕纸好歹能用来擦屁股，拿钱擦屁股算违法。

　　江凛是老熟客了，也不跟老板客气，麻利地打包了两份汤圆、六个大肉包子，往铜罐里扔钢镚儿时说道：“老爷子，一会儿我们小区有个小孩过来买吃的，您别收他的钱啊，我一起给了。”

　　闻言，老爷子终于赏了他个眼神：“你们小区还有‘人’呢？”

　　“就一个了。”江凛叼着包子，声音有点含糊，“他爹妈走得惨烈，那孩子受了不少惊吓，您见了他，可别跟他聊什么家长里短，再揭人家伤疤。”

　　老爷子用力一抖报纸，眉间攒起深深的褶皱，哼道：“还用你多嘴，我没老糊涂到这份儿上。”

　　江凛笑了笑，转身要走之时，又叮嘱他：“今天晚上不太平，老爷子记得关紧门窗，别开灯。”

　　……

　　分部在街尾，独自占了一整栋办公楼，但只有一二层正在使用，通往其余楼层的所有通道都被开过光用符水和的水泥浇灌，堵得死死的。

　　从门口两盆蔫巴巴的金桔树中间穿过，江凛刚推开玻璃门，老远就有一道身影飞扑过来，在临近两米的位置双膝落地滑跪，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

　　“吾父！您终于来了！想死孩儿了！”

　　一边说，一边抢过他手里的包子，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嘴里塞了一个。

　　江凛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被他滑出的两道锃亮辙痕：“这里的地多久没拖了？吃完了赶紧滚去打扫卫生！”

　　理着寸头的精神小伙闻言抬头，满眼期待地问：“我敬爱的父亲，您会帮忙吗？”

　　江凛微微一笑，用装有汤圆的塑料袋贴了贴他的面颊：“我亲爱的儿子，那晚上的外勤，不如你来出？”

　　小伙瞬间换了副表情，义正辞严地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父亲爱重，孩儿悟了！”

　　说着一抱拳，便利利落落地爬起身，接过汤圆一溜烟跑开，找盛器去了。

　　江凛嗤笑一声，拍了拍裤腿，走到大厅长桌后坐下，打开了桌上的台式电脑。

　　城北分部一共两人，分别是部长和副部长。前者是他江凛，后者就是刚才那个现世宝，叫李云儿，名字虽然怪，工作能力倒还不错，除了战斗力弱鸡以外没有太多让人不能忍受的缺点。不过反正部长级以下人员不需要出外勤，这点缺陷无伤大雅。

　　江凛开机后第一时间联网，登录异管局官方网站，例行更新今日的山海界已登记活人名单、本月物资的发放与消耗统计，又到论坛里溜达一圈。

　　确认在自己鞭长莫及的地方没发生什么需要关注的新情况，他才点开外勤报备页面，输入今天晚上的出勤时间、地点和内容。

　　李云儿端着两碗汤圆出来，在甜香的热气中问：“老大，我刚刚忘了问，今晚你要出什么外勤啊？昨晚不是才出过一次，回九州参加了一场全是鬼的同学聚会，超度到半夜才忙完？”

　　“嗯，这不刚好又撞上一件事了吗。”

　　江凛边打字，边把昨夜的事囫囵说了一遍。

　　李云儿津津有味地听着，用来下饭。直到听见“月食鬼”三个字，进食的动作才略微放缓。

　　“这……月食鬼怎么又出现了？”他咬了咬塑料勺子，眉头紧皱，“三十年前局里不就确认这种怪物灭绝了吗？”

　　“是啊，我也很奇怪。”

　　江凛点击“发送”按钮，看到页面上方弹出“发送成功”几个字，才往后一倚，手指若有所思地敲着膝盖。

　　“月食鬼是百年前的大灾变蔓延过程中催生出的一种怪物，催生条件为在月光明亮的夜晚，一只有异变倾向的鬼魂吞食另一只有同样倾向的鬼魂。只要满足条件，月食鬼百分之百会诞生，并且花费时间极短。不过这种怪物和它同时期的其他怪物比并不算强大，因此联盟成立后，它们是第一批被快速清剿的，也是唯一一种灭绝的大灾变时期的怪物。”

　　李云儿接上他的话：“但月食鬼灭绝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人类的围剿，而是……”

　　“而是大灾变结束后的月光，已经没有催化怪物降生的能力了。”

　　江凛说着，想起昨天晚上的月色，太过明亮，太过洁白，太过浓烈。活人置身其中，有种被泼了一身油漆，或是被泥浆层层包裹的感觉。

　　不夸张地说，江凛在月光下行动时，恍惚觉得自己是泥壳和荷叶里包着的鸡肉，浑身上下充满了束缚感和压迫感，别提多恶心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带上镇定精神、稳固魂魄的烟斗，白白丢了一件价值不菲的新装备。

　　啧。

　　江凛揉揉太阳穴：“云儿，昨天晚上的月光有问题，非常符合大灾变时期的文献里对那时月光的描述。”

　　李云儿刚听到这话还不明所以，嚼汤圆嚼得起劲。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后，整个人狠狠一哆嗦，险些把装汤圆的碗打翻。

　　“老、老大，你别吓我！”他的脸色惨青惨青，像陈年大水缸里结的青苔，“不会又要来一次……”

　　“胡思乱想什么。”江凛语气平淡地打断他，双手交叉，冷静地说：“制造那场大灾变的根源可不是月光，它连导.火索都不算，最多是附属品。不过，山海界可能真的发生了些变化，必须得通知局里，让他们派调查员过来实地勘测。”

　　“好好，通知局里！是该通知局里！”李云儿不住地点头，“怪物白日不出来，那老大，你今儿晚上的外勤内容是去解决那只月食鬼吧？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

　　江凛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动，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开口，直直看着门外。

　　不多时，一道身影走进了他的视野，也被李云儿锐利的余光捕捉。

　　是洛无。

　　洛无应该刚起床，衣服睡得皱巴巴的，头发也有些乱，眼眶发红，眼下青黑，小脸惨白，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活像是马上要羽化登天的样儿。

　　李云儿啃着包子还不忘贫嘴：“小朋友，你看起来像一具会喘气的尸体……不是，你……真的还在喘气吗？”

　　洛无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江凛瞪了李云儿一眼，起身走到洛无面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问：“我留在床头柜上的纸条你看了吗？”

　　出门前，他给洛无写了张纸条，让他起床洗漱后去槐花街的早点铺吃饭，之后想回家再回家，不想就继续呆着，平复心情。

　　“……看了。”洛无哑着嗓子说，“那位老爷爷让我吃了一碗汤圆，我向他打听你，他说你是异管局分部的部长，叫我到这儿来找你。”

　　江凛鼻翼翕动，果然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点红糖汤圆的甜香，引他坐下。

　　“找我什么事？”江凛给他倒了杯水，语气温和。

　　李云儿虽然好奇他们俩的关系，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所以没出声也没插科打诨，只是竖起耳朵听着。

　　“我爸妈……”洛无才开始说便哽了一下，眼睛又变得湿漉漉的，索性跳过了前面那段，直奔主题：“我有两个舅舅，住在城南的百叶小区，他们是我仅剩的家人了。您是异管局的工作人员，能不能帮我联系上他们，让……让他们来接我？”

　　江凛闻言，皱了皱眉。

　　城南与城北不同，那边地方小，却人群密集，人与鬼混居，情势复杂。正因如此，异管局设在城南的分部才有四个员工之多。

　　虽说这些年广赤城里的活人越来越少了，但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手上或多或少沾点不干净，不适合傻白甜接触，更不适合傻白甜加入。

　　即使洛无的两个舅舅真的还是活人，可以一直在城南平安地生活下去，也未必能护得住他。

　　要知道，山海界里死去的活人，九成九都不是自然死亡。

　　甚至不是意外死亡。

　　江凛思忖良多，也并不藏着掖着，三两句话就给洛无说明白了。

　　他今年也十六岁了，不再是孩童，有知道真相、自己权衡定夺的权利，继续瞒着他只会害了他。

　　洛无大抵也对这点心里有数，害怕归害怕，却认真地点了头：“我、我明白，谢谢您的提醒。不过，我还是想和家人一起生活，哪怕……哪怕……哪怕他们是鬼。”

　　残忍的现实就在最后一句话里扑面而来，像千万支淬毒的箭矢，扎出了洛无的眼泪。

　　可他很快就擦掉了，紧促的动作里充斥着坚韧和决然。

　　“好吧。”见状，江凛知道自己不必再劝了。

　　他对李云儿说：“给城南的同事发个消息，查查他的舅舅的联系方式……对了，你舅舅叫什么名字？”

　　洛无吸着鼻子，眼睛明亮：“大舅舅叫茶红，小舅舅叫茶青，他们是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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