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很稳定啊》无繇可医

2、月食

　　男人瘦削的身体在江凛和洛无的注视下融化成了一滩泥浆。

　　那滩泥浆蠕动到女人身上，将她一点一点覆盖、吞噬，如同再自然不过的一次捕食行为。

　　洛无表情惊恐，眼神木然，灵魂仿佛在极端的恐惧与恍惚中被撕裂为二，一半对着地上那团不可名状的物体凄厉惨嚎，一半随着躯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仿佛陷入了一场恒久的噩梦，茫茫然然间窥见自己的未来……

　　“发什么呆！快跑！”

　　蓦地，一声暴喝唤回洛无的心神，紧接着腰上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抽出去好几米远，踉跄时差点摔倒。

　　江凛刚放下踹人的腿，就不得不回身迎接从不可名状物体中破茧而出的怪物。

　　那怪物足有两米高，生着与人类似的四肢，躯干部分却是一根瘦干的白骨。没有头颅，只有一排排眼睛无序地分布在狰狞的肢体上，或瞪大或眯起，或转动或停滞，能把人密集恐惧症看出来。

　　怪物挥舞着刀刃一样的细长前肢砍向江凛，被江凛以烟斗格挡。肢体与黑红色的器物摩擦出炽烈的火星，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烟斗很快撑不住，从中断成两节，掉落在地。

　　斗钵摔在地上，未烧完的烟丝刺刺啦啦地冒起火焰，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在江凛与怪物之间织起火墙，为他争取到宝贵的逃跑时机。

　　江凛转头就跑，中途不忘抓起满脸呆痴的洛无的手，扯着他一路飞奔，很快拐回了小区，跑向万盏灯火中唯一一间黑灯的房屋。

　　怪物紧追其后，锋锐的四肢剐蹭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经过一户人家，一户人家的灯便应声熄灭，活像那个相亲节目里的吊车尾，一出场就引人咔咔灭灯。

　　洛无踉踉跄跄地跟着江凛跑，他个小，身子轻，江凛跑得又快，拖着他就跟放风筝似的，有一段路他的脚跟都没法儿触地，别提多狼狈了。

　　但这份狼狈，却让他分裂的灵魂渐渐拼合，被落回原地的心重重压着，人清醒过来，也冷静下来。

　　洛无将空着那只手覆上江凛抓着他的，脚下主动发力，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正好避开扫过自己后脑的怪物前肢。

　　江凛听见利刃劈在地上的声响，而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如果不挡它一挡，只怕开门的瞬间，不是他们死于怪物的攻击，就是怪物冲进家门，毁掉他这段时日的筹备成果。

　　洛无是个小菜鸡，跑都跑不利索，自然不能指望他来挡。可江凛这回出门偏偏只带了个烟斗，还毁在怪物手里了，让他以肉体凡胎去堵怪物那神兵利刃一样的四肢，同样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是把这小菜鸡推出去挡枪，争取个一两秒时间……

　　江凛刚想到这儿，立刻就一巴掌把这个想法抽出了脑海。

　　不管怎么说，他干这行，拿着第一梯次的编制和最高档的五险一金，就得对得起这份钱和局里的规定。

　　更何况，他的道德水平不说多高，起码也是万万做不出拿人当垫脚石这种事的。

　　几秒时间，一番权衡，江凛心一横，反手攥住洛无手腕，像扔沙包一样狠狠将他甩向自己家门，顺手把钥匙一并扔进他怀里。

　　“开门！进去！快！”

　　江凛言简意赅，嗓子都快吼破音的同时后撤步，一拳砸向怪物干瘦的躯干中部。

　　怪物让他打了个猝不及防，四肢还在张牙舞爪来不及回防，只能生生挨了这一拳，被锤出了骨节错位的脆响，脚步也随之一顿。

　　一击得手，江凛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巨大的反震力令他整条手臂从指尖麻到斜方肌，要是再来一拳，即使能打中，他的手估计也会直接废掉。

　　就在双方停滞的一刻，洛无把门打开了。

　　虽然他刚才呆怔得像具尸体，但现在回过神来后，终于调动起活人的主观能动性，不仅开门利落，还一个箭步冲出去揪住江凛的衣领，连拖带拽的，三秒之内就把他扯进了屋子，并反腿一脚踹上了门。

　　江凛倒也没工夫惊讶他的转变，进门的一瞬间就将鞋架拖过去挡住了门，随后抄起鞋架上的一沓自带不干胶的符，咔咔往门上贴了三张。

　　因为担心回家路上被追杀而把应急物资放在鞋架上的决定太明智了，江凛在心中为自己狠狠点了个赞。

　　几乎是黄符贴上去的同一时间，大门被怪物狠狠撞了两下，发出两声巨响。

　　所幸门板厚实，岿然不动，外来攻击也激起了符箓的自动防御功能，门上霎时金光大放，在半空组成一只硕大的巴掌，起手就给怪物来了几个大耳刮子，把它抽得跟陀螺一样。

　　怪物晕头转向，喉间溢出野兽般的哼唧呜咽声，仿佛狗子夹紧尾巴似的，缩着四肢慢慢后退，然后掉头跑了个没影。

　　江凛侧耳贴近门板，听着门外的奔跑声快速远去，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险！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能撞见月食鬼。”

　　放松下来，江凛顿时一身一脑门的汗，热得整个人都快跟着热气蒸发了，边喘气边忍不住拿衣袖扇风。

　　歇了一阵，他总算想起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回身看向身后。

　　只见洛无站在茶几和沙发之间，并腿缩手耸肩垂头，硬是把本就瘦弱的身体削成了一根竹棍，还是不太直溜的那种。

　　他把个圆圆的发旋对着江凛，吸了吸鼻子，两颗硕大的眼泪掉下来，而后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泪水啪啪嗒嗒地掉，不一会儿就把脚下的一片地板打湿了。

　　他大概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宠物，还父母双亡了。

　　江凛自从入职以来，看得最多的除了鬼魂，就是为死去的亲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活人。

　　这地方鬼比人多，是真正的“鬼地方”。而心碎之人，占了寥寥无几的活人里最大的比例。

　　江凛挠挠头发，想了想，把洛无推到沙发上坐下，在茶几上随手抽了几张纸巾塞他手里。

　　“别哭了，我知道你难过，不过这对你而言，也是一种残忍的幸运。”

　　江凛在沙发扶手上坐着，这个位置离洛无近，比洛无高，可以看清他所有的表情。

　　听到他的话，洛无低垂的睫毛抖了抖，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心事被戳穿的慌张与局促，本就苍白的脸更像是刷了一层白漆。

　　江凛轻拍他的肩膀：“你一开始就知道，你爸妈已经变成鬼魂了，是不是？你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异变成怪物，让你连最后的慰藉都留不住，对吧？”

　　洛无想了很久才慢吞吞点头，扁着嘴抹眼泪，哑着嗓子说：“是。我的精神稳定度……上个月，就跌到百分之十了。”

　　说着，他怯生生地抬头看江凛：“小区里除了我……和你，剩下的是不是都是鬼？”

　　江凛脑子里有根指针，在委婉和直接两端倒来倒去，最终定格在后者上。

　　他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揉了揉洛无的头发：“傻孩子，这里可是……山海界啊。”

　　洛无怔了怔，忽的像岔了气一般呜咽一声，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

　　让洛无稳定情绪睡下后，时间来到凌晨四点，已经快天亮了。

　　江凛给睡梦中还皱着眉的少年盖好被子，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到客厅坐下。

　　他把手机随意放在旁边，撑着头闭目养神。但肉眼闭上了，心眼却闭不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碎片，浮光掠影般的滑过心头。

　　自百年前那场席卷世界的灾难后，世界被一分为二，以瀚海鬼渊为界线，向上是四季分明的活人世界，向下是只有日夜分明的山海界——安置鬼魂的所在。

　　灾难的后遗症不仅是撕裂了人类，在那之后，也将生死完全切割清楚，活着的人死去后皮囊会瞬间腐朽，灵魂则化为鬼魂，滞留于天地间，无处可去，也无法毁灭。在一些条件的催化下，它们甚至会变成怪物，为祸一方。

　　这大概就是小说走进现实吧。

　　幸运的是，精神状况稳定的普通人是看不见鬼魂，也无法与鬼魂接触，不会受鬼魂所伤的。

　　为此，精神稳定值测试仪在研发上市的第一年就走进了千家万户，现在饭前便后不止要洗手，还要顺便测一测精神状态是否正常。

　　不幸的是，活人的精神状态无法永远保持高于某个数值，总会有心情跌落到谷底的时候，那时自然而然就会引来鬼魂纠缠，导致状况一再恶化，最后发疯而死。

　　因鬼魂纠缠死去的人，往往会在死去的一瞬间就异变为怪物，伤害更多的无辜之人和鬼魂。

　　奇特之事，自然要以奇特之法应对。

　　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类重新组建了新的政权，用抓阄的方式取名白金联盟，并在政权稳定的第一时间组建了异事管理局，专管鬼魂之事。

　　异管局在第一个十年构建起了现实世界与山海界的双向通道，第二个十年夯实了将鬼魂放逐到山海界的基础，第三个十年彻底完善各项规定措施，第四个十年令一切走上正轨。

　　到现在，异管局成立的第五十二年，山海界已成为鬼魂的合法安置地，凡死去之人的灵魂都会被送到此处，过着和生前差不多的生活，静静等待某一时某一刻到来的烟消云散。

　　与之对应的，异管局的人才储备也勉强满足了需求，在编制、高薪、高额五险一金的诱惑下，越来越多的打工人克服了对鬼魂的恐惧，试图投身于这个前途广阔的行业。

　　可惜异管局的入职要求比较苛刻，必须是天生精神稳定值低于百分之五，并且在此情况下还能拥有人性、保持冷静的人，才能就职，在山海界正常工作。

　　只这一条，就刷下去了成千上万的求职者。

　　目前山海界内的异管局员工，满打满算一共千来人。江凛所在的这座广赤城立了四个分部，加起来也才十二个人，城南最多，四个，城北最少，两人，江凛就是城北分部的部长兼广赤城总持事。

　　山海界广袤，人类探索并控制到的区域只占了不到万分之一，可就这万分之一，那么多的鬼魂，异管局已经管不过来了，正式员工的工作手册改了十几版，剔除掉大量规定，现在只有维护秩序和清除异变的怪物两项工作内容。

　　好在异管局员工的待遇年年不减反增，装备越来越多样，入职的人虽然少，每年人数也都是在涨的。

　　江凛心性乐观，总觉得只要熬过这阵，以后的压力就会慢慢减轻。

　　但……

　　山海界虽然变成了鬼蜮，从前却也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还残余着一些活人，与鬼魂共同生活。

　　活人白日出行，夜里不开灯；鬼魂夜里行动，白日不出门。这在过去的五十二年里渐渐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是到现在，规矩犹在，活人，却不多见了。

　　每年都有人死去，山海界里面的，山海界外面的。

　　异管局的压力到底会变小，还是逐年增大呢？

　　江凛闭着眼思索，墙上的指针从四走到五，又从五走到六，天亮了。

　　小区内灯火渐熄，今日推开门的，依旧只有江凛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