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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终章 雪上空留马行处 ...

  •   高僖已离开许久了,高欢依旧仰面躺在浴桶之中,哪怕水温一点点凉了,发冷,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周探随意地系着衣裳,无所谓地笑道:“你弟走了?”

      高欢批衣起身,权当他不存在。偏偏周探又缠了上来。高欢一抬手,冰冷的水花便泼了周探一脸。

      周探倒也不生气,只是抹干净了面上的水珠,贴在高欢后颈阴魂不散道:“好好歇息,过几日,请你看一出好戏。”

      “不看。”

      他可不觉得周探会安什么好心。周探在他身后大笑:“不看也要看。我可是替你做了件好事!”

      冬日的晴天里,阳光都是金灿灿的,将结了一层薄冰的地面稍稍化冻。午时,在一众侍从神神秘秘的带领下,高欢登上了城楼。那里早设立好了一副屏障,上面支起华盖和层层叠叠的轻纱。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坐在纱帘之内,而城楼下的人们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高欢皱眉,朝下望去。只见城楼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刑台,上面竖起一根高高的柱子,柱子上绑了个被扒得精光的人,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仿佛已经昏死过去。

      台柱周围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还似乎颇为激动,都在交头接耳,或是挥舞着拳头,大声呼叫。

      定睛一瞧,那柱子上的人居然是前些日子还风光的何太监!

      饶是高欢,也不禁有些惊讶。毕竟,不久前何太监刚刚投降的时候,邺国人还假模假样地厚待过他几日。没想到这么快,他便榨干了所有价值,成为了一枚弃子。

      周探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手掌摁在高欢的肩膀上,笑眯眯道:“这阉人从前祸乱朝纲,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害了不少人。如今将他就地正法,倒也是替天行道。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城楼下的行刑官们已经就位,正在大声宣读皇诏:阉人何氏篡权数载,劣迹斑斑,罪不容诛……头戴厚实面具的刽子手们操着寒光闪闪的尖刀侍立两旁,只等着时候一到,便下刃片人。

      台下愤怒的喧哗越发激昂了,而且不少人竟然试图爬上刑台,亲自手刃这压迫人的奸贼。亏得官兵们苦苦维持,方才拦下激动的人群。不消一会,行刑官梆梆梆敲了三下,刽子手便下了第一刀。一阵响亮的叫好立刻在人群中爆发开来。

      惨叫一声声传来,高欢皱眉,扭过头去。

      无论何太监是何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自己继位了,也不会留下何太监的性命,必然会将他绳之以法。可尽管对何太监憎恶厌恨至极,看着这样肉血横飞的场面,高欢还是无法从中获得快意。

      周探津津有味地看着高欢反应:“你还是这么慈悲心肠。唉,成日念经的是你父亲,长菩萨心的倒是你。”

      高欢起身离开:“承办犯人可以,从中取乐就算了。”

      下了城楼,地上的雪水已经完全化了,只有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些灰蓝的残雪。

      周探倚在高高的城楼上,远远道:“再过一些日子,便是立春了。”

      他忽然有些迟疑了。又顿了顿,才道:“同我回长安去吧。”

      高欢脚步一滞。

      立春后,天气将逐渐回暖,正好适合行军北归。

      他的脚步并没有为之停留,反而加快了步伐。

      傍晚时分,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庭院深深,寂静得发冷。周探不禁放慢了脚步。绕过泼墨兰竹的屏风,榻上人被他的声音惊醒,身体一僵。周探从后背缓缓探进去,抱住了那清瘦的身躯。

      高欢猛的挥开他的手。周探丝毫不为所动,羞辱似的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才阴恻恻幽怨道:“你现在可危险得很,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不知怎的就断气了。”

      “那你把我扔进死牢便是。”

      周探脸色一冷,旋即又微笑了起来。他知道高欢如今奈何他不得,便随心所欲地将手心摁在高欢的头顶,慢慢地往下压去。

      高欢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无声地抗拒了一阵,忽然猛地朝周探脸上砸去。周探躲避不及,鲜血一下从他鼻腔中涌出。

      “不用过来!”周探制止了从帘外要冲上来的侍卫。不过,无需他们制止,高欢已经停止了攻击。无论发生了什么,从头至尾,只是用蔑视的目光看着周探。尔后,披上衣服,背过身,拽过被子,厌烦似的侧卧着,权当周探不存在。

      事到如今,他已懒得装模作样。他虽然并不清楚周探为什么还不杀他,但已经不想去深究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周探站起了身,凝视了他片刻。这些日子,或许是对于刺杀的事情心有余悸,周探从来没再过夜过。对此,高欢有些可惜,若是周探睡熟了,闷死他倒容易。

      周探忽又坐了下来,慢慢抱住了高欢的后背,见他没有任何动作,又收紧了力道。

      良久,他叹了口,重复了一边白天的话语道:“同我去长安吧。”

      高欢的眼睛骤然睁开。

      周探还在继续喃喃自语:“从前说过要带你好好去看一遭的,结果后来一直忙,没能办到……但是今后,我们就能像很久以前那样——”

      “以前那样?哪样?”

      高欢骤然起身,寒声咄咄逼人:“关在宫里,不许我与任何人接触。还是瞒得我暗中来攻打我的家乡?”

      “你放心。乾坤已定,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已经命人在长安城郊,按着南齐宫殿的样式,建了同样规模大小的行宫。介时你住在哪里,就好似在建康一般。你照旧能过得潇洒自在,和你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一样,而且什么都不需要你操心——”

      高欢重新厌烦地闭上眼睛:“你灭了南齐,杀了我的下属。事到如今,还希望能够冰释前嫌?把人想得也忒轻贱了。”

      “你放心”这样的话,周探说了一千遍一万遍,可一次都没有兑现过。何况,现在已经不是相不相信周探的问题了,而是周探的任何款待,对他而言都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挖苦,简直是一遍遍揭开他的伤疤。

      周探急切道:“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难道我不当皇帝,换了我二哥,他能放过南齐、能像我现在做的这样宽容地对待南齐人吗?现在,我不仅能利用大邺的力量帮助南齐扎稳根基、革新吏治,而且能让天下长久地太平下去。只有太平了,人才能富裕起来。届时,整个南齐的人都能从中获利,这不比你在风雨飘摇四面楚歌里勉力维持强得多?”

      高欢直视他的眼睛,唇瓣浮现一丝讽刺的笑意:“是啊。你确实是个伟大的好皇帝,确实给天下人带来了恩惠。但这个恩惠唯独我不能去享受。”

      周探用力握住了他的肩膀:“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是对我灭了南齐耿耿于怀?这样,等到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时局真正稳定下来了,我就退位。届时再回到南边,圈一块封地,怎么样?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了。再去纠结痛苦,而忽视追求当下的幸福,就是在浪费生命。你现在是刚刚经历重创,一时还不能接受;等到再过些日子,缓过来了,就会好很多——”

      “你走吧。”

      高欢侧卧下来,背对着周探,实在没有再辩论下去的兴趣。周探见高欢没有反应,又伫立了片刻,离开的脚步声才慢慢地响起。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出奇。周探依旧会抽空来他这里坐坐,可两人总是相对无言。窗外有时下了雪,高欢就走到雪地里,走到街巷间,走到天地中去。周探并没有限制他的出行,只不过要由一群他的亲兵跟随和监督。

      除夕到了,放了漫天的烟火,到处都蔓延着硝石的刺鼻气味,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建康现在已经不叫建康了,而是改回了南齐定都前的名字:应天。

      新上任的应天知府是个清廉而爱民如子的好官,肃清了从前那层层级级的贪墨之风,一时气象一新。听说皇帝还命两湖地区开放粮仓,匀一批粮食给刚刚历经战乱、急需物资的南方,大约开春船就能到。

      货船到了的那一天,周探亲自站到了口岸旁的城楼上,举目远望。高欢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一艘艘巨船鼓满了白帆,慢慢地停泊在岸边。从前,那里也停留过同样多的船只,只不过飘扬的旗帜上书写的都是南齐的名号。

      江岸上,一轮金日当空,云霭缭绕,烟波浩淼,浮光粼粼。一袋袋鼓鼓囊囊的粮食从船上鱼贯而下,堆成了一座座小山。人们进进出出,忙着将货物尽快卸下。远方,还有更多的船只沿着河水驶去,给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们送去希望。一时,海晏河清,万象更新。

      周探看着这一切,脸上浮出了自豪和满足的笑容,转过头,对高欢道:“这回我没有食言罢?”

      高欢点了点头。

      周探好像很是高兴:“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去长安呢?”

      高欢沉默了半晌,竟破天荒点了点头:“好。”

      周探大喜,一下握住了他的手:“那你可别想反悔了。”

      高欢把手抽出来:“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周探道:“哦?”

      高欢道:“其一,从前效忠于我的南齐臣子们,以及现在还不愿意投降的人,你要把他们放了。”

      确实有不少从前的南齐臣子、或者是民间一些过分忠诚于南齐的人,因为骨头太硬,不愿意服软,或是引言获罪,现在还身在囹圄之中。

      周探沉吟道:“这个不难。料他们也起不了风浪。何况本来等我回到长安以后,就要大赦天下,这个不难。”

      “第二,你不要在长安建那个仿制南齐样式的行宫。”

      周探好像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悻悻答应了:“行吧。还有什么条件?”

      “最后,我以后就不在这里了,我母亲的陵寝无人看护,恐怕要荒凉了。你要按排专人年年维护。”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周探松了一口气:“这有何难?这些事,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做的。”

      “以上这三桩,你不仅要口头答应,还要布告于天下。”

      周探爽快地将这三条贴满了整城,又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去。紧接着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北上的事宜了。要想回到长安,他们要先横渡江水,再取道淮南北上。一路上在哪里休整,如何分配供需,在当地是否要停下来视察……都是大问题。他打算举办一个盛大的典礼,打算修缮宫廷,还要料理堆积如山的政务……高欢面上始终带着波澜不惊的微笑,看着这一切,仿佛又是当初那个沉静的太子殿下,只是没那么意气风发了。

      临别当日,应天知府率领全城百姓,为皇帝送行。但见江上旌旗招展,两岸雄兵林立。船至大河中央,奔腾的水流自天际而来,裹挟着泥沙水草,惊涛拍岸,气势恢宏。

      船上甲板设立了筵席,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和着歌声,看着歌舞,都兴致高涨了起来。甚至就连高欢都被这热闹的氛围感动,主动为周探斟了酒。

      周探一杯又一杯地将清酒饮下,只觉自己一生的抱负已经完成了大半,而幸福就在咫尺之间,不由心旷神怡。他亲昵地将胳膊架在高欢的肩膀上:“我现在……真是别无所求了!”

      高欢微微一笑,忽然一击掌,身边的侍从便取来轻飘飘一张纸,恭恭敬敬捧上前。高欢将它递与周探,道:“这都是我从前一条条琢磨了写的,往后怕是用不上了。不如你留着吧,也算是我做了件好事。”

      周探展开那纸张,但见其上以纵横捭阖的字迹,书写了治国安邦尤其是促进民生的谏言。一共三十三条,每一条都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周探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好!你终于……”一抬眼,高欢正举杯饮酒,倚在了栏杆边上。

      望着他飘飞的衣袂,周探的心头忽然生出了一丝极其不好的预感。“喂,那里危险,快回来。”

      “危险?”

      高欢好像醉了,但是眼神又清醒的很:“能比你更危险?”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抛酒杯,对着滚滚江流一跃而下。周探刹那间冲了出去,踢翻了面前的案板,清酒流了一地:“你干什么!”

      侍从们原本只当他是要看风景。此时冲上去已经迟了,一下没拉住,只来得及抓住轻飘飘的一片衣角。

      周探死死地抓住了栏杆,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潮水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高,高到就要连他也淹没了。他正要下意识地朝那潮水中跃去,忽然头颅一阵巨大的痛楚,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疼痛,好似有一千根银针同时穿脑而过。

      他一下两眼发黑,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御医们惊慌失措地把脉,扎针,忽有一人面色一变,尝了尝周探饮过的酒水,道:“陛下这些日子可是吃了什么极寒的药材,使得头风一下如此恶化?陛下现在体内寒毒极盛,绝不是寻常食物导致。必然是接触或者服用过几味阴寒的药材,相互作用,几乎化成了寒毒。这些寒毒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却能让每一次头风发作都疼痛上数倍……”

      众人面面厮觑,想到刚才斟酒的是谁后,一下噤了声。自从周探病后,平日饮食是再小心不过的了。而那南齐太子,前些日子才刚刚以心火为由,命人开过几味方子。听说高欢还颇通医术……

      年轻的帝王并没有立刻发话。良久,忽然笑出了声:“还是你狠,你真的狠。高欢,你赢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似乎要回到他的筵席上,可是他刚一起脚,便又跪倒在地。众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却发现他闭着眼睛,眼角似乎挂着泪一样的东西。

      高欢正在朝下坠去。

      清白的天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江水。沉沉浮浮间,他努力挥舞着手臂,不愿意被那些桎梏住他的人们追上。

      刺骨的水流包围了他。他忽然想起了和周探一起掉入河中的那一天,也是他始终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一天。

      其实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是周探把那块浮木推给了他。那个冷血和的周探和救了自己一命的周探交织在一起,让他看不清这个人。现在他忽然明了了:周探就是这样一个极端而纯粹的人。他想要什么东西,就会花费毕生所有去追逐,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如果不能得偿所愿,那么不如结束人生。

      可他呢。反正他是不能让周探如愿的了。白楚年,公孙述,魏易,还有那些为了他战死沙场的士兵……自己为之花费了毕生心血的事业付之一炬,那么多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死了,现在自己要和造成这一切的敌人共享荣华、苟且度日,他怎么做得到?

      何况他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生下来就是太子,就是要为这个国度奉献出所有的。现在这个朝代消失了,他也就随之而去了。

      天光真清明啊。

      周探大约要气死了吧?他以为今日是大好日子,没想到一切如掌上流沙,飞鸿踏雪,眨眼间,也就成空了。

      岸边,冰雪正在消融,春日正在回归这篇霜冻已久的土地。枯枝败叶将被收藏于地下,日渐腐烂。不过,现在它们还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上甚至有一些尚未消融的冰雪。

      一匹白马从中小跑而过,不时低下头,喷着鼻息,咀嚼着这些干巴巴的枝叶。它抖了抖马尾,便消失在幽暗的树林中了,只留下一串黑乎乎的马蹄印。想必不久之后,这些残雪也会消逝,葳蕤的草木将覆盖其上,化成一个繁盛的春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终章 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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