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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长烟落日孤城闭 ...

  •   “夫人,夫人!邺国人真的打进来啦……哎哟,我的祖宗!”

      何太监慌慌张张地摇摆着小碎步,冲进了如夫人所居住的华丽寝殿。谁料一进门,就被一个烂醉如泥的宫人绊倒了。

      莫约半个时辰前,他亲眼登上城楼,看向了远方邺军驻扎的方向。而目中所见更是让他慌得六神无主——那邺国皇帝、从前一脸倒霉相的质子,当真带着百万大军杀来了!

      他灵活地绕过几名醉醺醺挥舞着手脚的宫人,绕过一地的绫罗衣衫、酒盏杯盘,微微掀开了薄如蝉翼的绯色纱帐,央求道:“好夫人,我的好姐姐,邺国人现在已经在城门外面架好了攻城的高梯子、大锤子啦,你快醒醒酒,起来想想办法吧!”

      帏幕内,如夫人正懒洋洋半倚在描龙画凤的海床上。头上斜斜插满各式精细金钗,身上披着柔软舒适的红纱。一名涂粉抹脂的俊美少年正柔顺地躺在她的膝上,小声温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另一名同样浑身香气的少年则跪坐在这女子身后,轻轻替她揉捏着肩膀,不时用怨恨的眼神瞟一眼那膝上的少年。

      如夫人自己则不耐烦地皱着眉,眼睛半闭,摇摇晃晃地拎着纯金酒盏,不时抿上一口。

      对此,何太监是见怪不怪。

      这大半年来,南齐节节败,军情屡屡告急。齐帝是照例不管事的,朝中事务就落到了他和如夫人头上。可又没什么御敌的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邺人步步逼近。

      何太监很清楚,自己能有今天,纯粹是运气好,碰上齐帝这么个离谱皇帝,自己又惯会耍手段钻营、以权谋私。但实际上,对于怎么治国、用兵、安民,他是一窍不通。原本还能问问高欢,现在高欢联系不上了,只好让事情都烂在那里了。

      而如夫人一开始还管管事,可这烂摊子实在太大了,管得太绝望,干脆也甩手不管了。至于男宠,自从齐帝修道以后,就没碰过女色了,也不管如夫人私下干什么。如夫人无聊得紧,便弄了几个来玩玩。每日也和她儿子一样饮酒作乐、通宵达旦,在死到临头前抓紧最后时间享受。

      现在,建康城中风雨飘摇,流言四起。一会说邺人要肃清门阀,一会说邺军到哪里哪里的贪官污吏都会被点天灯。那些昔日的高门大户吓得魂不附体,都在想怎么保命,忙得团团转。

      其中,最慌的莫过于何太监和如夫人了——他们不仅是贪得最多的那一个,还是掌权的那一个呀!倘若周探要选几个人灭口来服众,高欢倒排在第二,第一可是他们俩!

      “什么?这就打过来了?这样快?!”

      如夫人杏眼圆睁,一把推开了膝上的少年,惊恐地喘息了起来。两个少年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何彦亭愁眉苦脸:“可不是嘛!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就要结束的事情了。夫人,咱们真得赶紧想怎么办哇!”

      “怎么办……这样,给他们捐钱,捐东西,成不成?这些我有的是……不行。等周探打进来,这些就都是他的了。他根本不缺。”

      “我们需要给他一个投名状,表示忠心……不如趁着进攻以前,就直接把城门打开,让他进来吧!反正就这点儿兵,肯定是挡不住的。这样,我们就是帮他拿下南齐的功臣了,至少能放我们一命的。”

      “这法子不错,就是不见得十拿九稳……唉,要是高欢在就好了。把他的人头送去,指定能换个太平。”

      何太监闻言,沉思片刻,忽挥手赶走了那两个少年,神神秘秘道:“说到拿人头换,其实,还有一个人选。虽然没高欢那么重要,但也很能代表南齐……”

      如夫人的眼中射出了一道慑人的精光。这些年的酒肉生活让她紧绷的面目松弛,虚浮的眼泡下硬生生长出两道凶恶的纹路。配上她凌厉的眼神,简直是蓄势待发的老虎。她嗓音嘶哑,恶声恶气:“你让我杀了我的丈夫?!”

      “哟!您小声点儿——可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替咱们死给邺国皇帝看吗?”

      如夫人不答,只是沉默烦躁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何太监知道,她这个反应,代表对这个提议动心了。

      其实,论理,齐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源头,还是齐帝这个不靠谱的人。他虽然心眼儿不坏,但让他当皇帝实在是大祸一件。

      于是他便耐心地给如夫人一杯杯地斟酒。等到一瓶清酒都下肚以后,如夫人一拉脸,站了起来:“摆驾!”

      *

      如夫人洗去脂粉,拔下珠钗,换下红纱,披上了素色衣衫。只带了几名亲信,悄悄进入了死气沉沉、冷寂幽暗的大殿。

      她用丝绸层层包裹住利刃,捂在怀中。

      见是她,看门的几个宫人只是随意盘查了一下,便让她进去了。齐帝正盘腿坐在宝座上打醮。听见响动,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旋即毫无兴致地低沉了下去,语气中不乏怜悯:“金善,瞧你,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啊。”

      如夫人放轻柔了语气:“臣妾年老色衰,自然不如十多年前那样光彩照人。”

      她努力作出哀伤的语调,可惜嘶哑的嗓音只让声音听起来格外怪异。

      “你今日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僖儿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病得昏沉,总不见好。因此,臣妾想见陛下一面,为僖儿祈福,让他快些好起来。”

      如夫人伤感地拭了拭眼角的泪。齐帝叹道:“生死有命。上天怎能管得了这些小病小痛的。”又重闭上了眼,默默地继续打醮了。

      如夫人盯着他翕动的灰扑扑的上下。她的眼睛忽然睁大,长明灯那一明一灭的光在她眼里映出瘆人的倒影。

      她握住了怀中利刃的剑柄,无声无息绕到了齐帝身后。

      何太监鬼鬼祟祟躲在神像后面,探头探脑,见到此节,也忍不住睁圆了双眼。

      忽然间,如夫人下定决心了似的,猛地拔出利刃,对准了齐帝后心狠狠刺了下去!

      火焰被她宽大的袖袍瞬间扑灭。齐帝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可还没来得及发声,就倒了下去,口吐血沫,喉咙间嘶嘶作响,说不出话。如夫人失声尖叫,一下死死捂住了嘴,用力地瞪着抽搐的丈夫,脸色煞白。

      “哎呀!夫人,好呀!”

      何太监冲了上去,冲着早就安排好的几个太监招招手,他们便一窝蜂冲了上来,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齐帝的尸体。

      “不!你们滚,都滚开!都是你在那里聒噪,我一冲动做了这事来……还不快找太医!”

      如夫人忽又后悔了,扑到齐帝身上,嚎啕大哭。何太监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唉,夫人还是狠不下心呀……还愣着干什么,找太医去!”

      等太医真来了,他又把那诚惶诚恐的医师拉到一边,耳语几句。那医师便悄悄冲那止血药里加了几味粉末,敷到齐帝的创口上。

      对此,如夫人一无所知,只是蒙头痛哭。若没敷药,或许还能多撑一会;敷了药,齐帝很快就半死不活了,口中断断续续:“金善……你真是……害苦我了……”又过了一炷香,便神志不清了,忽然惊恐地挣扎起来:“馥华?你怎么来了?你……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呀!你要带我走吗?杨馥华——你别过来啊!”一口气没提上来,朝后一倒,一命呜呼了。

      杨馥华是高欢母亲的本名。齐帝对她一直心虚,求神拜佛的时候,无论怎样参禅悟道,一想到她,便心虚不已。临死前见到她来索命,倒也合理。如夫人眼见着丈夫死了,反倒不哭了,只是一脸灰败烦闷,低着头,不说话。

      何太监见大事已成,忙道:“接下来的事,就由老奴来负责吧。夫人只管回去歇息就好……夫人,想想三殿下吧,还指望着这事儿活命呢!要是陛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保全了三殿下的姓名,想必也不会责怪夫人了。”

      一听到高僖的名字,如夫人阴沉的面上稍微转晴了一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行吧行吧,随你怎么做。只别让我再看见了。”

      何太监求之不得。立刻将齐帝抬到偏殿中。取了人头,置于匣中,灌上石蜡水银等物,层层封好。又取了南齐地图,以及从高欢府中搜刮偷来的布防草图。带了随从,悄悄从城门的角门出去,直冲邺军大帐而去。

      *

      “什么?何太监带着地图和齐帝老儿的人头?”

      此消息传到周探营中,众将领皆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之前确实觉得南齐人会很快投降,没想到压根还没打,就有人自己跑来开城门了。便纷纷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但等到验明了何太监身份无误,匣子里也确实是齐帝的人头后,一个个都喜上眉梢。

      周探面上倒一直挂着稳操胜券的笑容。待到感恩戴德的何太监走出了大帐。他展开了行兵布阵图,低着头钻研了半刻,忽而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余将领也都放声大笑。这事情实在是太滑稽了。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笑得最响的时候。

      第二天,建康当真城门大开,何太监带着一行朝中大员,在城门口夹道欢迎。大殿上早已备好了酒食,成群的歌舞优伶在大殿上翩翩起舞,唱着南国腔调,一时端的是歌舞升平,风雅无限。从前周探还是个质子的时候,何太监对他总爱答不理的,现在却极尽谄媚之能事。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体贴入微。周探表面上对他也是赞赏有加,甚至还赏了他一个地方官的职务。

      对于南齐人,周探倒宽宏大量:命令军队只能驻扎在城中规定好的地方,不许抢夺民财,不许欺压百姓,违者军法处置;凡是归顺大邺的地方,全部免除税赋一年,休养生息,其余法令与北邺等同;无论之前是不是入过伍,只要愿意做邺民,都可以既往不咎。

      于是,城中虽然议论纷纷,怨声载道之语不少,但是见对生活没什么影响,一时倒也太平。甚至,周探还捉了几个素来为富不仁、欺压百姓的恶棍,在闹市口处决,给众人出了口恶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上吊了。他们被齐帝打发到不重要的位置上很多年了,已经被世人遗忘。现在南朝已随风逝去,他们也就随着旧国去了。

      对此,周探表示颇为惋惜:本来还想重新重用他们的呢。于是赏了钱和封号,风风光光埋了。

      当然,他也没放松警惕。下令让人们互相检举揭发,凡有谁还敢背地里偷偷光复南齐,夷九族。于是,最后一点不满的声音也不见了。

      至于那些偷偷摸摸溜出城,打算跑到徐州给高欢通风报信的人,周探倒宽宏大量:他没有杀他们,而是割掉了他们的耳朵,给他们准备好了盘缠和骏马,开辟好了通往徐州的康庄大道,并且嘱咐他们:“一定要尽快把消息送到高欢手里!”

      对此,赵赫跃跃欲试。周探斜视了他一眼,微笑道:“赵兄此去围剿高欢,不要太激进,徐徐图之,围住便是了。等到他弹尽粮绝,自然开门投降。”

      赵赫闻言,心中自然大大不悦。却也只好领了兵,北上去了。

      *

      接到父亲去世、国都沦陷的消息时,高欢正在休整。当那几个没了耳朵的人满眼泪水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先是眼前瞬间空白了一下,继而无力地垂下了手,任由剑落到了地面上。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地拾起剑,又重新擦拭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去吧。”

      杨将军怒发冲冠地冲到了面前,挥舞着拳头,正要说些什么。可一看高欢僵硬低沉的面容,却一瞬间泄了气。

      他恨恨一剑斩开了一块石头:“无耻阉人!丧权辱国!便是我碎尸万端,也要让那奸人偿命!”

      然而他有没有机会让何太监偿命不知道,自己是自身难保了。

      此时正要到秋收时节,原本高欢是有机会收来稻谷好过冬的。可赵赫带着兵,占领了徐州城附近的所有的田间地头,逼着人将还是青青的稻子提前收割,将粮食抢得一点不剩。接着又将徐州城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明摆着要就这么耗下去了。

      对此,高欢忧心忡忡。随着天气转凉,城中的最后一点点储备粮也逐渐消耗殆尽。这种心情便逐渐转为了绝望。

      这绝望比以往更真切。这次是真的弹尽粮绝,毫无胜算了。呆在城中的每一天,都变得毫无意义,只是一点点等着山崩到来而已。

      好在高欢和杨将军颇得人心,徐州城的百姓们表现出了惊人的团结和忍耐。他们自发地救济官兵,将家中能用的物什尽己所能地全部拿了出来,送给了高欢。官兵们也每日勒紧了裤腰带,一天两顿改成了一天一顿,最后变成了两天乃至三天一顿。实在饿得难受了,就吃裤腰带,啃棉花。

      然而,情况并不可能因此变得更好。粮食到底还是不够吃了。城中的任何活物也被屠宰殆尽,甚至牛和军马都进了铁锅,可士兵们还是饿的两眼发光,浑身浮肿。就算打起来了,又哪有扛刀上战场的力气?

      高欢这才领略到了周探这打法的狠毒,让人缓慢地走上绝路。终于,入冬的早上,传令官拖着沉重的步子,悲伤地说:“殿下,这下真的没有一点儿粮食了。”

      高欢立刻冲进了粮仓,可粮仓里却干净地一粒灰都没剩下。

      他直立了片刻,转身疾步走了马厩。半晌,牵了匹白马出来。

      他把缰绳递给自己那些已经饿得两眼发直的亲兵:“牵去吧。”

      众人吞了吞口水,同时也一怔。一旁的魏易忽然两眼一酸,跪了下来:“殿下,这是跟了您几年的战马呀。”

      “是啊……你们拿去吧。它也老了。动作利落点吧,别让它太痛苦。”

      众人面面厮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高欢走了几步,又回头:“你们自己吃吧。别给我送了。”

      可一匹马顶得了什么事?又过了两日,城里的饥荒已经到了极点。甚至已经有人开始盘算着怎么吃人了。本来有不少人早就受不了这种日子,呼吁打开城门,投降算了:“至少开门还能吃饱肚子哇!不开门,不就是个死吗?人都没了,还讲什么气节,有什么意义?!”

      这种呼声在今日达到了最高点。即便拥护高欢的人,也逐渐开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高欢,仿佛在求他打开城门。他们想活下去。

      在一片,这样的目光中,高欢走到了城楼上,盯着城外密密麻麻的玄色海洋。

      一见他出现,那些聚集在城门前吃着烤猪烤鸡的邺人立刻抹抹嘴,跳起来指着他叫骂:“南齐的丧家犬又出来啦!”
      “听说你们连糙米都没得吃啦?”
      “一个太子,成天吃草,连我们这些最低贱的粗人都不如,还有什么脸面充门面?”
      ……

      高欢知道他们是奉了赵赫的命令,前来叫骂,以激自己出去迎战。这种叫骂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本来,他早听得麻木了。可今日,他死死地盯着这些人,就这样站了大半个时辰,忽然一下半跪在地,捧住了脸。

      “舅舅!你说,一直以来,我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杨将军脸上老泪纵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魏易那黑黢黢的青铜一样的面上也爬满了眼泪。他知道,太子殿下是从来不会哭的,也从来没有失败过。哪怕路上受了那么多委屈侮辱,哪怕这些日子有这么大压力的时候,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甚至语气里都没有半点儿灰心泄气过。

      “我受不了啦!”

      一名亲兵忽然大吼出声。此人素来忠勇,宁死不屈。他是徐州本地人。此刻忽一阵风冲下了,过了半晌,拖了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上来:“这是我儿子。我这就把他杀了!反正总有办法撑过去——”

      “锵啷——”

      他手中的大刀正要砍下,却猛地被一道白色的剑光格挡开。

      高欢一把扯开他手中的大刀,拽过了吓得晕了过去的孩童。这大汉一下颓唐地瘫倒在地。

      “开门吧。”

      朔风萧萧。高欢用很轻的声音,叹息了一声。

      “什么?”

      魏易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高欢很快清晰地再回答了他一遍:“把城门打开吧。再拖下去,也是无谓的牺牲而已。”

      他把剑收回了剑鞘,有些颓然地挥了挥手。这是魏易第一次发现他笔直的背脊无力地弯曲了:“你们派个人去通报赵赫吧。我会在徐州府衙门那里,等着他进来。不过,传国玉玺还在我的手上,南齐的很多事情也只有我清楚。只要他不动城里人,什么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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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长烟落日孤城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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