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木秀于林直先伐 ...

  •   邺武帝四年伊始,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亢奋的气息。

      可以说,现在是伐齐的最佳时机。在朝外,西域诸国早已臣服,无力反抗,齐国的半壁江山已插上了邺国的玄色龙旗;在朝内,年轻的邺帝刚刚将政敌扫荡一空,大权独揽,宗室也好、臣子也罢,统统无法撼动皇帝的权力半分,只能俯首听命。

      同时,经过多年经营,邺国民生稳定,颇有南下横扫的底气。江南乃鱼米之乡,虽然这些年来在南齐手上衰微了,但依旧商贾发达、潜力无限。若能取得此地,一旦商路广开、物产流通,对于邺国有百利而无一害。

      此时南下,天时、地利、人和。错过了,以后未必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一开春,邺帝便在金銮殿上向四方颁布诏令:即刻点兵五十万,号称一百万,南下伐齐!

      而且,更夺人眼球的是,皇帝要御驾亲征,亲自打到南齐的都城建康去!

      此消息一出,朝野内外炸开了锅。

      自然有求稳的臣子反对,理由也很简单——新帝一直没立皇后,也没听说有什么三宫六院,更别提皇嗣了。而宗室现在留着的,都是些旁门远戚。正统不是被杀,就是贬谪流放了。若是周探有什么三长两短,朝中便无主了。

      不过,欢呼雀跃的人更多。皇帝敢亲自上战场,不就说明这事十拿九稳了么?何况皇帝与士兵们同生共死,本就令人感动。受此激励,将士们不禁士气大振。

      如此,邺军兵分三路,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将南齐腹地团团包围。

      南齐人苦齐久矣。不少地方见邺人来了,自己又打不过,干脆开门以降。然而,战争毕竟是血流成河的惨事。南齐虽弱小腐朽,但依旧不乏慷慨悲歌之士。因此还是免不了发生了一桩桩惨案。

      不过,这些不和谐的曲调都被激昂的主调给盖住了。邺军每日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出征的过程中,还是碰到了个硬茬。

      南齐太子。

      相传,南齐太子总披挂一副白银盔甲,身披素袍,意在悼念所有死于敌手的南齐人。高欢和他舅舅颇有用兵的头脑,所带的是齐军精锐,又深得民心,身边的臣子忠心耿耿。因此,凡是他所守的城池,必然最难攻下。

      曾有邺兵侥幸从他手下逃脱。他是这样回忆起南齐太子在沙场上的模样的:血战过后,那一身雪白的服饰会被血浸得里外通红,在昏黑的夜中被明晃晃的火光照亮。偏偏他那张面容又生得清雅隽秀,溅上了点点血痕,面无波澜,眼中情绪又似悲悯、又似无情,不知是地狱来的阎罗,还是普渡众生的神佛。

      然而,南齐太子再能守,大势还是向着大邺的。高欢一败再败,渐渐退到了徐州。

      高欢带着主力撤退的那一天,周探站在瞭望台上,望着那画着“齐”字样的明黄旗帜飘扬在远处的山岗上,眯起了眼睛。

      “撤。不要追高欢。主力立刻调转方向,先取京城建康,让南齐彻底失去士气。再去攻打高欢。”

      “是!”

      赵赫是此次伐齐的主将,闻言立刻传令下去。

      其余兵将也各忙活各的去了。他们知道,邺帝的战术是稳扎稳打,徐徐推进,保障最终必能取胜。其余人也都认可这个打法。长江天险,战场多变,历史上因为急于冒进、最后百密一疏被对方以少胜多大败的例子不要太多了。

      唯有一青年小将跳了起来,大声要求周探让自己去追高欢。

      “哥,别啊!这样,不如你们去打建康。我带着兵先捉高欢去,挫挫他的锐气!到时候,你们打完了再来找我,定能将他一举拿下!”

      周探的脸立刻沉下来了:“这是什么场合,也容你胡言乱语?还不做自己的事情去!”

      周措双眼圆睁:“怎么不能这么办了?我说,哥,你这仗也打得太没气势了点儿。咱们赢面这么大,冲点儿怎么了?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太保守,那高欢才有恃无恐,每次与我们耗那么久。若是咱们狠一点,说不定他反而措手不及,投降啦!”

      大臣们见他们兄弟二人又争执起来了,忙走了个干净。周探皱眉道:“倔脾气又上来了?忘了出发前怎么保证的吗?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措喊起来:“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像现在这样呀?你只有在十拿九稳的时候,才放我上阵……对,这样我确实参与了所有的大捷,军功够了,头衔够了,日后给我封王加爵的理由都够了。可是这不是我自己打出来的呀!我是跟在你们后头混来的呀!其实我还是一事无成,什么都没干!”

      周探看着弟弟年轻气盛的脸,不禁怒火中烧。

      这混小子!

      其实,一开始他压根不想让周措来。可这小子急于立功,在大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周探让自己上战场;被驾走以后,竟绝食明志。

      周探看着他,心情复杂。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他有自己的考量:自己没子嗣,以后也不会有。但有血脉关系的势力最可靠。因此,他是想培养周措的。奈何周措年纪太轻,又没功绩。若是贸然封赏,不仅不合规矩,恐怕也难以胜任、难以服众。让他上战场,其实是最好的提拔借口、最直接的磨练机会。

      然而,何太后又跳出来不同意了。她怕儿子出事。为了维持和母亲的关系,周探只好又禁止了周措去。他花了三年时间,才和母亲稍微修好,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母亲闹僵。

      于是,周措便跑到母亲宫门口那里大吵大闹。大儿子从小被抱走、小女儿又死了,因此,何太后对这个小儿子可谓万分宠溺。见他撒泼打滚,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松动了。

      不过,临走前,她还是对周探说:“你一定要保他平安……我知道自己向来是个说不上话的。可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总之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他平安!”

      周探便郑重地答应了母亲。

      然而,周措并不听话。为了让他拿到军功又保得平安,周探是费尽心思。每次都等战局十拿九稳了,才让他上。谁料这小子血气方刚、不知好歹,带了兵就和野狗一样横冲直撞。要么对着情况不明的逃兵一通乱追,要么私自跑去截对方的粮草或者是落单军队。这小子也确实有点本事在身上,居然立了几次奇功,却也几次差点送了命。

      对此,周探气得牙痒痒:这小子,让他上战场难免会出事;不让他上就成天烦自己。不是让他骑虎难下么?!

      周措看出了周探的心事,踌躇满志地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怕我出了事,母后怪你?嗐,这有什么。我怎么会有事?前几回那么险,我不都成功杀出来了吗?”

      “那是你以前运气好,可不代表你每次都能运气好!行了,这事情没商量,你赶紧回去。”

      “不行,我就要——”

      “你到底要给我添多少乱?!”

      周探忽爆发了,怒斥道:“让你不要娶胡家那个罪臣之女,你不听,偏要死缠烂打,甚至跑到发落罪臣家眷的掖庭宫,天天往人家跟前凑!行,我准你娶了她。朝臣为了这件事,参了不知道多少本!后来你又要跟着伐齐,也让你来了。怎么?还不满足?”

      见周措还是一脸不服气,周探又软和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唉……其实,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大哥也是满腔雄心壮志、觉得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但是,随着年纪见长,才发现,很多事真不是你干到尽善尽美,就一定能成的。你放心,只要哥在,就有你的用武之地。只是这回真的不能冲动,好吗?”

      周措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闻言,愣了一下,还是悻悻点头:“好吧……大哥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吧。”

      走出营门,他忽然看到赵赫站在门边冲他笑。笑容里却带着一抹刺眼的讽刺。

      周措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他早看赵赫这卑鄙小人不顺眼了。偏偏此回出征又常常跟着赵赫后面蹭功勋。赵赫便私下常拿这事阴阳怪气挤兑他,将周措气得不轻。他又心高气傲,不肯告诉哥哥,因此赵赫便越发过分。

      此时,见赵赫如此,周措走上前,语气不善道:“喂,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赵赫道:“微臣只是替殿下高兴而已。建康城现在防御虚浮,通往高欢那里的去路又被我军切断,可以说是孤立无援。过两日,微臣轻而易举拿下了建康,殿下可不就又多了个功勋?难道不值得提前恭喜?”

      周措闻言大怒,冲上来就要揪住他的领口:“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不过是我没有表现的机会罢了!等到我——”将要挥拳头,却被亲兵拉住了。

      赵赫无聊地转过身,扬长而去,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其实,他也不喜欢周探的打法。尤其周探明确让他整顿军纪,不许侵占百姓家私,每到一处就要维持稳定。还不许他纵情狂欢享乐。真是想想就郁闷。他是个嗜血的人,就喜欢烧杀抢掠吃喝嫖赌。偏偏周探在场,将他镇得死死的;自己虽是主帅,却得事事听命于皇帝,真是浑身难受。

      身后的周措仍然在骂个不停。在身亲兵的劝慰下,才勉强往回走。回去以后,还是气不过,便找来几个志趣相投的副将,凑了一桌酒,一群人骂骂咧咧喝了起来。喝到了半夜,酒气都上头了。

      这些个副将能和周措玩到一起去,也都是些自信满满、年轻冲动的人。一群人喝上了头,嘴里也没忌惮起来,一会抨击这个,一会辱骂那个,指点江山个没完没了。忽一下嚷起来:“高欢有甚么了不起!此刻他现在应该没走多远,应该在忙着逃命吧……待我领了两千精兵,杀他个措手不及!”

      周围人也起哄:“对!杀!杀他个措手不及!”

      也是周措命该绝于此。若他就此打住念头,倒也不会有后头一连串的祸事。偏他胆大主意多,眼睛珠子转了转,灵感就来了。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刻怎么摆脱周探的眼线。得出的结论是“速战速决,赶紧杀出去让他们追不上”!

      于是,周措一群人大半夜冲进了平日里负责看着他的那名副将的营帐,硬给他塞了蒙汗药后,又将他浑身上下用麻绳牢牢地绑了,吊在树上,然后一窝蜂地冲向了军营,吹响号角,典当起两千军士,连夜往徐州的方向去了!

      入夜,周探原本在批各处呈上来的奏章。昏黄的油灯照着蝇头小楷,看得他头昏脑胀。

      忽然脑中一阵尖锐刺痛。他知道是头风毛病又犯了。自从得了这病后,他的情绪也没以前稳定了,总是情不自禁地勃然大怒。高欢离开他前,还好一些;高欢走了以后,他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渐渐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一阵无名火的烦恼涌上心头,不禁一擂桌面,强忍着火气,道:“拿药来。”

      喝了药,却仍觉得不舒服。忽然左胸里的心扑落落一阵乱跳。一阵不详的阴云席卷了心口。他忽然感到有什么大祸要发生了。

      他焦躁不安了起来:“去备马。我要出去四处看看。”

      上了马驰骋了一阵,但见春夜的军营里一片安详,远处的瞭望台一阵和平,却也没什么不对来。来回走了一阵,忽然心头一跳:“莫不是周措那小子——?”

      周措的营头一片火光,可是远看去空落落的,没有人一丝人气。赶近了一看,却见几个小兵乱哄哄地围在马厩边上,在互相大吼:“你去通知陛下!”
      “你去!”
      “你去!”
      “呸,这不是送死吗?!殿下跑去杀高欢啦,去告诉陛下不是送死吗?!”
      ……

      周探只觉脑中掠过雷击一样的剧痛。冲进营房,只见平日里让看着周措那几个副将正半死不活地吊在树上。周措的房间里扔了一地的酒盏,饭菜还冒着热气。

      周探的脸色难看极了:“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让赵赫去追人!”

      望着赵赫远去的身影,他的心情是越来越糟。却又不得不坐在满桌的奏章后面,耐心地等,耐心地看着灯芯一点点烧短,短到只有漆黑的小小一截,漂浮在腻乎乎的油光里。

      这消息一等,就等到了黎明。终于有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兵哭丧着跑进来了:“殿下……殿下找回来了,但是……殿下在院子里……”

      周探跌跌撞撞地掀开了帐帘。院子里闹哄哄的,周遭却又静悄悄的。杜鹃鸟张开嗓子鸣叫:“啊——啊——”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将领们全部熄火了,呐呐站在很远的地方,紧张地朝自己的方向看。

      院子中央摆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个人形,身上插了密密麻麻的箭矢。担架边上围了一圈的医师,正在不亦乐乎地熬药、煎药、敷药。可是担架上那修长的身影却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事实上,周探很清楚,这些人只是在对着死人努力装作已经尽力在救人了而已。

      后来,审问的时候,据幸存的亲兵说。在酒和激情的煽动下,周措骑马没走多远,就和在山沟里安营扎寨的齐军碰上了。

      幸运的是,他真的碰上高欢所带的那一支;不幸的是,高欢所带的那一支是精锐里的精锐,而且消耗并不大。

      周措他们并不熟悉那一处山路,但齐军却是熟门熟路。见到了邺军,自然是立即利用地形、设下埋伏。以至于周措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齐军的包围圈中。

      据说,在周措全员进入山谷的那一刻,忽然从山上飘下了连天的箭矢,带着熊熊火光。狭窄的峡谷变成了地狱。到处是火和惨叫,烧焦的尸体。

      据说周措在亲兵护卫下,就要躲进山洞中了。然而,此时他们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奇迹一样的身影。那个人身披白袍、着银甲,领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鬼一样地降临了。他们短兵相接。周措的亲兵立刻死了一大半。后来那个银甲的男人拉开弓,远远冲着周措射了一箭,结束了战斗。

      后来在研究周措的尸体的时候,众位医师一致断定,就是这唯一一支有着银簇头的白羽箭,直接将周措送上了西天。

      据说射出这支白羽箭的主人当时头带一副白银盔甲,上面镌刻着龙纹。火光很亮,因此绝对不会认错。

      听到这里,周探手中的剑已经把面前的桌案劈成了两半。

      “高欢……”

      他嘴里似乎在喃喃,传出来的声音不大,呓语似的。可说这话的口型却是扭曲的咬牙切齿。

      “高欢。好。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很好。非常好……”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身边人怀疑在自家主上的脸上看到了狞笑,因此吓得一哆嗦。周探死死摁着剧痛的太阳穴,坐回了他的宝座上。

      “立刻加快行军,务必要用最短的时间拿下建康。先把齐帝那个老东西和他那没用的三儿子抓过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木秀于林直先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