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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斗草阶前初见 ...

  •   十六年后,南齐,建康。

      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几个十几岁的少年揪打在一处。

      这些少年衣锦纨绔,显然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这些年来,南齐吏治越发腐败不堪,贵族子弟骄横跋扈,仗势欺人。奈何他们家大业大,就算弄出了人命,最后也是通关系送银子草草了事。普通人敢怒不敢言。

      因此,偶尔有人路过,也是忙不迭地躲开,生怕触了霉头。

      不过,若是他们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今天被欺侮的这人,身份与平常有些不同。

      揍人的时候,这些贵族青年竟然不敢下狠手,只是嘴上叫骂得难听。

      “周探,你狂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有资格拿那种话羞辱我们大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娘以前是歌女,怀你的时候,还不是你爹的妃子呢!”
      “喂,你到底是不是北国蛮子的龙种?”
      “什么?你说你不是野种?那你爹那么多儿子,为什么只有你被送来我们大齐当人质?为什么受了委屈都不敢写信回去,让你爹把你接走,啊?”

      伴随着羞辱的话语,又是重重一脚踹上了周探已被揍得摇摇晃晃的身体。可周探却一点不反抗,只重新站稳了脚步,死死盯住了施暴者。

      他的眼神阴森森的。那对他拳打脚踢的七八个锦衣少年从没见过这等阴郁的目光,不禁一愣,继而勃然大怒:“看什么看?”又冲上去高高扬起了拳头。

      “哎,等等。”

      拳头正要砸下去,却被一道懒懒的声音喝止了:“你们收着点。这家伙虽然实际就是北蛮子送来的人质,可明面上还是我大齐的客人。打破了相,可不好交代。”

      发话的是一名冷眼旁观许久的少年。

      在这帮流里流气的纨绔子弟中,他的衣着最为华丽,显然地位最高。虽然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可一开口,其余少年却齐齐停了动作。

      还是有人愤愤不平:“就这么算了?他用那种话骂咱们呢——”

      高僖不耐烦地打断他:“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哥回来了!万一这两天给他看见这小子挂了彩,一问,肯定又要骂我们斗殴生事。那接下来一个月别想舒坦了,每天就对着墙抄书吧!”

      这群少年似乎对高僖口中那个“哥”万分恐惧,闻言,立刻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半晌,有人胆怯地问:“万一……万一这小子,主动跑去向你哥——不,太子殿下告状呢?”

      高僖哼了一声:“空口无凭。我们这几下又不重,估计顶多青了一块,过两天就好了。”

      他走上前,伸出手,在周探脸上侮辱性地拍了两下:“喂,总不能你马上跑到我哥面前,脱给他看吧?”

      话音刚落,众少年便嘻嘻地嘲笑了起来。

      周探缓缓抬眼,盯住了面前这个粉妆玉琢但无比恶劣的少年。

      此人便是南齐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高僖。而那些动手的少年,则是些成天跟在他身后混日子的世家子弟。高僖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一帮人乌烟瘴气,成日斗鸡走马,不学无术,把贵族宗室的名声败坏得不能再坏。

      不过,他们今天揍周探的原因倒更复杂些,得从南齐北邺的世仇说起。

      南齐、北邺虽都是汉人王朝,但对数十年之久,早互相看不顺眼;打了几仗后,更是恨不得生吃对方的肉。可惜,南齐尚文,军事衰弱,在战场上从来是吃亏的一方。北邺因此时常怠慢侮辱南齐。

      这些世家子弟作为南齐贵族,虽然不思进取,但还是颇有身为齐人的骄傲的。周探被送来,他们便觉得自己有义务通过这质子,教训教训杀千刀的北邺人。一开始,他们还不敢放肆,只暗中使坏。过了一阵子,见北邺皇帝对这个儿子当真不闻不问,便明着阴阳怪气。

      一般来说,周探都是默默忍的。

      可今天,他一反常态,居然顶撞了高僖:先是讽刺这群纨绔不过仗着门楣耀武扬威;接着讽刺南齐皇帝沉迷修仙,不问国事;最后讽刺高僖猥琐粗鄙,和他那个神仙一样的太子哥哥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就是最后这个讽刺,一下戳中了高僖的肺管子。

      高僖的人生风光无限——母亲是独宠的贵妃,父亲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孩子。他生得机灵可爱,又泡在蜜罐子里长大,没压力,没竞争,母亲宠,父亲疼,出门一群小跟班前呼后拥捧臭脚,逐渐养成了“老子天下第一”这等唯我独尊的心态。

      而他人生中唯一的缺憾,就是他那个近乎完美的哥哥,太子高欢。

      无论谈吐、教养、出身、人品、才干还是民心,高欢都胜出弟弟一大截。时人总拿两兄弟比较。而比较的结论,则是高僖比他哥哥差得远了。

      而且,高欢是唯一一个对高僖疾言厉色的人,时常当众体罚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让高僖很下不来台。

      周探哪壶不开提哪壶,拿这事一激,惹得高僖勃然大怒。其余少年也不过十来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血气方刚、盲目要强的年纪,闻言也觉得大伤他们作为齐人的面子,直接动了手。

      “那么,有什么法子,既能教训他,又不留痕迹呢?”

      众少年拦着周探,不让他走,琢磨着怎么教训这北邺蛮子。想了一刻,高僖忽然拍手笑:“有啦!”

      他命人取了弓箭,逼着周探站到墙角,头上顶个靶子,自己笑嘻嘻地拉开了弓,要射活人靶子玩。

      众少年一见,立刻大呼小叫地喝彩:“好!这个好玩儿!”

      高僖得意洋洋,瞄准了周探。手中的箭正要离弦,忽有一人身骑白马飞驰而来。

      “放肆,还不住手!”

      见了此情此景,他似乎大为震怒。顷刻间便飞驰至高僖身前,高高扬起了马鞭,对着高僖重重抽了下去!

      高僖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响后,手中的弓被鞭子一卷,一下子飞到了空中,摔出了数丈远。

      那可是他最心爱的弓!

      还没来得及发作,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高僖手上立刻绽开一道新鲜的血痕,不禁痛得惊叫起来。

      心中大怒,却只能生生忍住,一下跪倒在地:“兄……兄长!”

      这世上敢当众给他一鞭的,除了他那位长兄、大齐太子高欢,还有谁?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弟们顿时噤若寒蝉,跪了一地。

      高欢毫不理会,翻身下马,只径直走到周探面前,俯身忧心道:“九殿下,你感觉如何?”

      一看周探捂着心口,面色惨白,立刻脸色一沉,扭头大喊:“宣御医!”

      周探倚在墙上,长长喘出一口气,努力张开揍肿了的眼睛。

      入目是一张极清秀的面容,容长脸面,五官淡漠,肤白若新月清辉。虽然此刻正用担忧的眼神瞧着周探,神韵里却有一段清冷。

      他生得与高僖有几分像,却无高僖的刻薄,多了几分平和。虽不算一眼惊艳,却极其耐看。

      这人对着周探又是深深一揖:“在下教导幼弟无方,冒犯了贵客,还请九殿下恕罪。”

      周探勉强牵动嘴角,苦笑一下,气若游丝:“不妨事,不妨事,有劳太子殿下了……我身体好的很呢,躺几日该好了……”

      他挣扎着起身,一个脚步不稳,朝前摔去。

      高欢下意识伸手去扶。周探却再也支持不住身体似的,整个人往高欢身上倒了下去。

      一旁跪着的高僖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怒地大喊起来:“兄长,别信!他,他是装的,刚刚还活蹦乱跳呢!我根本没揍几拳,他才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住口!”

      就在高僖伸冤的当儿,周探一阵呛咳,一口鲜血溅到了高欢心口,顺着锦缎滴滴答答滑落下来。高欢低头一看,只见心口衣服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红,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再看高僖时,目中寒意更甚。

      他知道这个惯坏了的弟弟有多蛮横,此刻见他把人打吐血还强词夺理,不禁大为失望:“我不过离开建康几日,你就故态复萌,斗殴生事。人都打坏了,还在这里狡辩!”

      高僖哪知还有周探吐血这一招,一下呆在了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落在高欢眼里,更坐实了罪名,拂一拂手中的马鞭,声音中都泛出了寒意:“外袍解了。”竟要当众罚高僖。

      “兄长——”

      高僖愤怒的惊叫中终于带了点哀求。

      高欢不为所动,目中闪过一丝痛心的失望:“你平日便肆意妄为,屡教不改。今日把人打出了重伤,证据确凿,居然还说人家诬陷了你;明日可不是要杀人放火了!”

      “那是因为他侮辱我们大齐!说我们大齐比不过他们北国蛮子,兵没他们强马没他们肥!……对,他还侮辱父皇,说父皇成日里就知道炼丹,是个没用的皇帝!还说我——”

      他身旁的世家子弟也纷纷附和。可这些话落在高欢耳中,却无半分可信。就连路过的侍从,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谁不知这群纨绔子弟平日里斗鸡走马,满口谎话,仗势欺人惯了的?这北邺质子本就日子不好过,还公然说这种话?脑袋被驴踢了?

      可谁都没注意到,角落里,周探的嘴角无声无息地扬起一瞬微笑。

      狡黠的,计谋得逞的,暗自兴奋的笑。

      高欢这人,越生气,面上反越平静。见高僖不知悔改,反倒放轻了语调:“好啊,好啊。抵赖不成,就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推脱……”

      “他真这么说了!我是气不过,才教训他的!”

      “那你斗殴打人,总是真的罢!我同你说过什么?再欺凌他人一次,你把旁人打成什么样,我便把你罚成什么样!”

      “解衣服!”

      事已至此,高僖只好恨恨瞪着他的兄长,不情不愿解了外袍。

      高欢毫不犹豫,一鞭子下去,就让只穿着中衣的高僖就白了脸色:“啊哟——!”

      高欢却仿佛没听到似的。第二鞭,第三鞭……高僖那群跟班哪敢求情,个个抖得筛糠一样,大气不敢出。

      抽到十几鞭,高僖大叫一声,倒地不起。高欢见此,忽一下抛了马鞭,重重叹出口气,放过高僖,转身去看周探伤势如何。

      高僖倒在地上,对着哥哥那修长如兰的身影恶狠狠地盯了片刻,忽吼起来:“是!我错了!我该打!我比不得哥哥知法懂礼比不得哥哥深明大义比不得哥哥明辨是非——”

      高欢的脚步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来人,把三皇子请回去。伤好以后,禁足一月,面壁思过。”

      周探倚在墙角,表面一脸虚弱,实则冷眼看着高欢一步步走来。

      从前,他只远远看过高欢的背影一回,只记得模模糊糊中有些朗月清风的意思,今日一见,才打量了个遍。

      他穿了一身九龙纹的靛蓝朝服,头戴白玉冠,两颊垂下飘飘的绶带,衣褶间仿佛夹带着一席清冷的霜雪,竟无半分公子王孙的俗气。若不是手中那根马鞭,倒真似名孤高出尘的风流名士。

      这就是高欢。

      名满天下的南齐太子高欢。

      南齐太子,母家出身江南名门;自幼聪慧,晓琴棋,工书画。尤擅诗词赋,其文落笔清新,立意高洁,天下传阅。

      成为太子后,励精图治,广开言路,礼贤下士。曾俯身为一穷儒执牛耳,传为美谈。座下有门客三千。时人赞曰:其德也,皑如山间雪;其人也,皎若天上月。

      瞧着面前美玉一样的人,周探在心中低低一笑。

      这位凌霜傲雪可惜心性高洁过头了的太子殿下,一定是一块极好的跳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斗草阶前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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