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卧长松

85、第八十五章

　　彧夙看见这个身影，眼眶无端的有些酸，明明早就盼望着回去了，结果此刻见到先生，又生出几分委屈的心情，像是怨对方：你怎么才来寻我，又像是没想到：先生居然来寻我了。他就这么僵着，一时竟忘了开口见礼。

　　归砚渊对身旁的小妖告了谢，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然后看到彧夙堵在门口的样子，语气有些冷硬的问道：“怎么，不打算请为师进去坐坐？”

　　“啊……”彧夙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让开身子将人请进门内。

　　饽饽正在桌边啃炊饼，见到是熟人来了，便欢欣的张开双臂，咿咿呀呀的示意对方抱一个，归砚渊也没推辞，抱起饽饽就坐在自己的腿上，饽饽很开心，继续哼哧哼哧的啃着。

　　彧夙见到此景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便垂了眸，站在一旁问失落的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归砚渊本就是窝着火来的，闻言便觉得彧夙压根不想自己来寻，他似乎也没打算要回去，因此语气愈发不悦：“怎么？为师教你这么长时间，你说走就走了，如今还要问我为何而来？”

　　除了教自己学问的时候，因自己愚钝难懂，引得先生有些微怒之外，归砚渊很少见先生这般气恼，他这一生气，身上的威压就显露出来了，看的彧夙越发小心翼翼，不知该如何回答：“不是……不是……”

　　归砚渊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心说不可随意动怒，他此行来是为了将彧夙带回去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归砚渊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平静道：“灵尊说了，你这一走，将灵界的喜乐袋带走了，大家用饭十分不便，需得你回去才行。”

　　彧夙一听这话，便误解了归砚渊的意思：原来他此行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了喜乐袋。彧夙心里那些懊恼和歉意登时被怒意挤到两边，赌气道：“那我、我将喜乐袋还给先生，先生带回去就是了。”

　　归砚渊闻言十分不敢置信，他没想到自己来都来了，彧夙还是这般固执，竟又一次驳了自己的脸面，归砚渊有些下不来台，但他又不可能真的只揣着一个钱袋子回去，便忍着火气，恼怒之下说话也有些口不择言：“你这是什么意思！神仙快活居以后谁负责采买，你将喜乐袋给我，是打算让我去做这些事么？”

　　归砚渊也是气急了才说出这番话，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让彧夙同自己回去而已，结果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家里少了个买饭的人一样，彧夙自然也是这么理解的，便与他争执道：“那……那你们让千云楼送索唤不就行了！”

　　归砚渊竟不知彧夙变得这般牙尖嘴利了，自己说什么他都能顶嘴，故而也不自觉的与之怄气：“你有没有考虑过，等九婴从鬼界回来之后，还要继续在后院养着，若是有凡人见到受了惊吓该如何是好，不然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为何从没让酒楼的人送过餐饭，你难道从没想过么！”

　　归砚渊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来这一趟，话题怎么就跑到了买饭这件事情上，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自己也实在是气糊涂了，竟被彧夙带歪了，他冷静了片刻，放下饽饽站起身，本想重新开口，结果刚刚站起来，便听得彧夙脱口而出：“那你再收一个学生，让他专门给你们买饭不就得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僵住了。

　　彧夙只觉耳朵“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完了，怎么能说出这番话呢，都怪自己方才一直在忧心此事，结果此刻怒上心头，说话不过脑子，一时之间竟口无遮拦的直接说出来了，说完他便后悔了，看着先生那张阴沉的脸，连解释都不知要如何开口了，慌张的摇头道：“不是……不……”

　　归砚渊万万没想到，彧夙竟是这么想的，他来此之前也是做了相当的心理准备，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人领回去，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彧夙闹闹脾气全然可以理解，但事情的发展却大大超出他的预料，完全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往下进行，反而走到此番境地，归砚渊气笑了：“好……很好，我教授你这么长时间，原来你早就盼望着我另收新徒，好啊……”说罢便负气的一甩袖子，转身就要离开。

　　彧夙心慌的不行，立马跑到他身前堵着门，急切道：“不是，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归砚渊睨着他，冷声道：“哦？竟是我愚昧，听不出此话还有第二层意思。”归砚渊被彧夙气的说话失了风度：“你若是早些表明不要我这个先生了，我也不会专门为你来一趟，以至于弄得如此难堪。”说罢就伸手去推开彧夙。

　　彧夙死死抵着门不让他出去，眼眶也红了大半：“不是，别走……先生别走……”

　　归砚渊冷笑一声：“你这是做什么，说让我再收一个学生的是你，拦着我不让我走的也是你，妖王随我学了这么长时间，就学了个言行相诡？”

　　若是论起能言善辩，一万个彧夙也抵不上一个归砚渊，彧夙本就后悔自己说出那句话，此时一听先生竟这般生疏的唤自己“妖王”，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带着哭腔就开口，几乎是想到哪说到哪：“不是的先生，先生别这样喊我……我也是逼急了才那样说的……我不想让先生收新的学生……”彧夙越说越委屈，越说越着急，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妥当又将人气走了，可他想说的又太多，一时半会儿的听着便有些杂乱无章：“我没有不要先生，我想回去的，可是我又害怕先生不想见我……我、我嘴笨，不知道回去了该说什么……”彧夙抽抽搭搭的，听着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我早就不气先生了，可是、可是……我也没想到先生会来寻我……先生一来就提喜乐袋，我又不是故意将喜乐袋带走的……”

　　彧夙一通解释，觉得自己反倒越说越乱，越说越不明白，最后干脆不说了，破罐子破摔的扔下一句：“先生不要走，别回去收新学生。”

　　彧夙这番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即便表达的再纷乱，归砚渊也听明白了，他心中怒火被彧夙平息了，看着这小蛇妖在自己面前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就心软了：“谁教的你听话只听一半的，若只是为了喜乐袋，哪里用得着我亲自来一趟？”

　　“啊？”彧夙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瞧着好生可怜：“那先生此番是要我回去继续采买么？”

　　归砚渊：……

　　他觉得不能再跟着彧夙的思维走下去了，不然又会被带歪，归砚渊就想不明白了，彧夙跟着自己学了这么长时间，听话竟然真的只能理解个字面意思，难道是自己教授水平不够所致么？

　　他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妥协道：“让你回去不是为了采买的，将眼泪擦擦，都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彧夙眨了眨眼，极力的想把眼泪憋回去，却不料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了，虽然有种宣泄过后的释然，但泪珠子反倒是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归砚渊瞧见他这模样有些心疼，因为彧夙一向是很懂事的，虽说跟着自己学学问的时候难免会显得迟钝些，可他向来都不曾抱怨什么，而且跟着自己时间长了也逐渐贴心起来，别的不说，至少他从来就没让自己操心过饽饽。

　　饽饽从妖界填尸井下救出来之后，身上的育仙禁术是他给解开的，其实玉皎尘没有要求他二人必须要养着这个小娃娃，是彧夙自己觉得，蝎斫身为上一任妖王做错了事情，那么就需得有人担起这个责任，因此便主动应下照顾饽饽的事务，神仙快活居住的都是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翩翩公子，谁也没有养过孩子的经验，彧夙就这么一点点摸索着，将勃勃一日日的养大，他没让旁人烦忧过，也从未听他发过什么牢骚，有彧夙在，归砚渊省心很多。

　　念及此处，归砚渊不由自主的抚上彧夙的脸，一边拭着泪一边宽慰道：“好了，别哭了。”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极佳的安抚效力，彧夙心里那些委屈和焦炙，被奇异的抹去了，像是一股清泉滋润了心脉，带着凉爽又舒缓的触感，细水长流的打通了每一处梗阻，彧夙突然就不难受了。

　　他眼眶还红着，含着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你能抱抱我么？就像抱饽饽那样。”

　　归砚渊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紧接着他才意识到彧夙其实是对自己有些依赖性的，但是方才他自知失言，心中还是有些后怕的，因此想从自己这里求一个拥抱，借此忖度自己是否还在介意那句话。

　　归砚渊忽然觉有些好笑，小蛇妖向来心思直白，何时学会这么绕弯子了。

　　彧夙见先生的表情没有方才那般阴郁了，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又有些忐忑，怕先生不肯答应自己的请求，便紧张到手脚无处安放。

　　但始料未及的，先生张开了双臂，将他拥入了怀中。温热的怀抱驱散了彧夙所有的不安，他此刻像是浸在暖融融的午后，小蛇妖在林地里翻来覆去，周身到处都是和煦的春光。

　　归砚渊身为书灵，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纸墨香气，隔得稍远些便闻不到了，彧夙也只是偶尔闻到过，但此刻他被这股纸墨香气包围着，倏地就滋生出一种喜悦和满足，他想着，这六界之内，或许很少有人，能这般近距离的闻到先生身上的味道。但很幸运，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彧夙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有些沙哑：“我方才说的是混账话，先生不要气了……先生……会收新的学生么？”此话的语气有些试探，听起来带着一种微妙的独占欲，就像是他只希望先生专属于自己一样。

　　归砚渊拍了拍彧夙的后背，反问道：“我若是想收徒，何至于五万岁了，名下只有你这一个学生？”

　　归砚渊久负盛名，六界之中想拜其为师的人多如牛毛，他自己从未有过收徒的想法，却偏偏祖宗送了他一个学生，笨是笨了点儿，但胜在勤勉。

　　最主要的是，彧夙在恭敬之余多了些活泼俏皮，让速来浸润在书卷里的谪仙，染上了一丝鲜活的烟火气。

　　至此，七情六欲有来处，喜怒哀乐有归途。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归砚渊说话向来一言九鼎，他能这般说，就表明自己真的没有收徒的心思。彧夙靠在归砚渊的肩上，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

　　如此，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彧夙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湿意，刚想退出先生的臂弯，跟先生说回神仙快活居，但挣了两下之后归砚渊却不松开他，而是继续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在彧夙耳边轻轻说了句：“抱歉，生缘符咒的事情，是该早些让你知道的。”

　　彧夙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没想到先生竟会给自己道歉，当下便更加手足无措，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推开归砚渊，看着他慌乱的说道：“不不先生，我没有……我早就不生气了……”说罢他又觉得这话太苍白，毕竟自己一气之下抱着饽饽回来了，便补充道：“我就是……就是当时有些气恼而已，但是早就不怨先生了，真的。”

　　彧夙的眼睛圆圆的，眼中的情绪又不善伪装，此时他一双眼眸里存了七分真诚和三分急迫，归砚渊看着他这般紧绷的样子，忍俊不禁的笑了，他心里忽然又冒出一种念头，只不过不是先前那样模糊的，而是清晰明确的，直指心底——有这么个小蛇妖在自己身旁，也挺好。

　　往后岁月漫长，不再只有无尽书海，还有自己和彧夙之间的诸多纠缠，这头是在意，彼端是惦念，揉一揉，便混在一起，理不清了。

　　“好，我知道了。”

　　理不清便不理了，世间万事，并不是桩桩件件都要弄个清楚分明的。

　　既然来了一趟妖界，归砚渊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多待了两日，将妖界大小事务事仔细交待了一番，这才领着彧夙和饽饽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