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卧长松

58、第五十八章

　　两人心思一动，不约而同道：“你来这幻境中瞧瞧不就得了。”

　　柳二流几乎是想也没想，不容置喙道：“不行，还是你们将魂魄送出来更为稳妥。如果是真的仙魂，屡变星霜术便可自行解除了。”

　　玉皎尘拧眉道：“如何送？”

　　柳二流思忖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顾虑的，最后还是开口道：“从天裂缝隙中送出来。”

　　玉皎尘跟听了个荒唐话一样，语气中带着微妙的嘲弄：“鬼王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主意，我二人若是从天裂中出去，怕是还没等撕破这幻境，就先被熔浆烧死了，届时你既得仙缘之魂，又有了我们的魂魄，便是神界财官也没有你这般会打算盘的。”

　　柳二流显然是没跟玉皎尘打过交道，并未料到灵尊言语这般机锋，一时间竟连反驳都忘了，只能羞恼道：“那你们要如何？”

　　玉皎尘和纪怀卿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人，柳二流说了半天还是绕进了二人设下的圈子里，这样一来事态就全由自己掌控，既如此，糊弄鬼王的话张口就来，尤其纪怀卿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会是骗人的样子，说出来的话虽然冷漠却及具威信：“仙缘之魂与真神的魂魄不同，就算神仙的魂魄不会被这熔浆烧死，但仙缘之魂却会灰飞烟灭，故而你若想得到它，必须亲自到这幻境中来。办法我已经说与你听了，鬼王需得想清楚，我二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与其苦心琢磨我所言真伪，倒不如顺着台阶下来，否则即便你真的熬到我将自身一缕魂魄给你，但你信不信——”纪怀卿忍着嗓子的灼烫感，微微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凌厉：“我能让你彻底失去投胎转世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两人一齐向上灌注了最后一股神力，狰狞的天裂终于在与二人的僵持中合并，裂缝重新聚拢，高温被隔绝在天幕之外，熔浆重新藏在云层中，好像暴戾恣睢的恶兽偃旗息鼓，心有不甘的闭上了满怀敌意的眼眸，纪怀卿松了一口气，他因长时间支撑天裂而有些疲累，此时终于停下来，脚下一时没站稳，向玉皎尘倾靠去。

　　玉皎尘轻轻揽住他，温声道：“没事吧？”

　　纪怀卿摇了摇头，驱着良人归飞至半空，避开了那余热未散的云层。

　　幻境外的柳二流一直没有出声，二人也不着急，因为他现在定然在迟疑要不要进这幻境中来，所以一时也不会再设法制造出第三道天裂。玉皎尘触到纪怀卿发现他身上烫的厉害，当即施法为其降温舒缓，绵延不断的法力自后背缓缓注入身体各大经脉，纪怀卿顿觉整个人都清爽不少。

　　两人站在良人归之上，于半空中俯瞰地面，黑压压的鬼潮被玉锦带捆缚在一处，目之所及皆是杂乱不堪，虽说屡变星霜术只是仿造了一个人界，但此番景象已让纪怀卿十分不忍，他有些担忧，若幻境之外的那道缝隙有朝一日开始崩裂，那场面必然比现下要惨烈数倍不止。

　　虽然两人已经在极力寻找五色石，进度也不算慢，但谁知会不会横生惊变，他不敢赌，灵尊和天尊也不敢赌，不过柳二流此举倒是给他提了个醒，需得未雨绸缪才好。

　　纪怀卿搭上玉皎尘的臂，止住了他为自己输送法力：“我已经好多了，倒是那柳二流，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动静？”

　　玉皎尘毫不在意道：“没事，他要是即刻信了你的话我才不放心，这鬼王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他既要确保自己所求得逞，又要小心谨慎的提防你我，想必在外面也是踌躇不定。”

　　纪怀卿点了点头，他抬手拭去了颈边的汗，语气里带了些叹惋：“他原本也是无辜，只是可惜了。”

　　两人身上汗透了的衣物已被玉皎尘施以法力烘干，他看的比纪怀卿更通透一些，闲散道：“是有些可惜，不过万事万物都有其发展轨道，没有人逼他这样做，柳二流抱怨诸神不去查明所有人界枉死之人的冤情，可他既身为鬼王，却也不曾上报，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将众鬼作为垫脚石，甚至谋算你我，在这场鸿门宴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玉皎尘身为神界灵尊，终年奔波在六界之中，其中主要以人界居多，不然他这位北斗之尊也不会这般和善可亲，红尘俗世待得多了，人心便也接触的多，久而久之，原先见到不平事就要锄强扶弱的玉皎尘，后来也慢慢琢磨过来一些道理，不再横加干涉了。

　　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还因为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六界生灵数以万计，神界之人才有多少？若说扫尽所有不平事，如何扫？除尽天下恶人，怎么除？六界中的所有事情都有与之对立的一面，有黑暗就有光明，有贪腐就有清廉，有阴谋就有善意，有陷害就有帮扶，有阴就有阳，这就是世界的秩序。

　　它满目疮痍的同时又美不胜收，它哀鸿遍野的同时又歌舞升平。

　　谁能判定前者一定是错的？那或许是千万将士浴血奋战，收服失地、夺回池诚之后的景象，背后实则是可歌可泣的赤胆忠心，安知下一刻迎来的会否是百废待兴；谁又能称颂后者一定是对的？那或许是弄虚作假、粉饰太平，谁能保证身居高位之人所食不是民脂民膏，背后不是苛捐杂税，谁又能看得出台上戏子挥动的水袖，掩盖了多少颠沛流离之人的苦难。

　　这天下没有对错，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玉皎尘的手蹭了蹭纪怀卿自然垂落的手背，开解道：“别想这么多，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等破解了这屡变星霜术，我陪你一起。”

　　纪怀卿点点头，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得幻境中的四面八方又传来柳二流的声音，那声音无孔不入，吵得二人有些头疼：“我若进了这幻境中，你二人并不肯依照先前所言将河胎的仙缘之魂给我，那我岂不是沦为鱼肉了，恕我无法全然信任灵尊和纪神官。且为表诚意，灵尊理应先将仙缘之魂给我看一眼。”

　　玉皎尘和纪怀卿在心里齐叹道：这柳二流可比蝎斫狡诈多了。

　　玉皎尘才不肯顺着他的意思来：“鬼王这话有意思，信不信看你自己，不必与我们解释，至于仙缘之魂么，不给看，想看就自己到这幻境中来。”

　　“你！”柳二流嗓音里透出一丝阴险和狠戾：“我知道自己的这点本事对两位而言不足为患，因此不敢要挟。但我如今也是被逼无奈之举，还请灵尊和纪神官谅解，若是两位肯依言将仙缘之魂给我，那这屡变星霜术自然可破，可若是两位欺骗在下，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拿这幻境中的众鬼为筹码了。我说这话，还望两位有所忌惮。”

　　玉皎尘和纪怀卿觉得这人忒啰嗦，这话说得就像他现在多温柔敦厚一样，纪怀卿耐着性子说道：“鬼王切莫妄自菲薄，能让我二人身陷困境的，你还是头一个。”

　　柳二流听到这话后冷哼了一声，颇有些忘乎所以的得意和嗤之以鼻的不屑。

　　玉皎尘摇了摇头，心道这鬼王还是太年轻，两人等的有些久，玉皎尘干脆拉着纪怀卿坐在良人归上，良人归载着二人悬在半空，若是掩去地面景象不看，这画面倒能品出一丝悠闲和惬意。

　　不多时，只见有一人的身影从他们对面百米处缓缓显现，起初是一道虚影，后来渐渐变成实体与二人对立，赫然是鬼王柳二流。

　　玉皎尘玩味道：“呦，鬼王舍得亲临险境了？”

　　柳二流瞧他二人悠哉悠哉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冒火，却又装出一副相安无事的模样，虚伪道：“灵尊就不必和我客套了，还是快些将河胎的仙缘之魂给我吧。你二人也好早早的脱离这幻境。”

　　玉皎尘将自然垂落的双腿叠在一起，左手搁在良人归上，右手手指在膝上漫不经心的点着，这个动作放在神界其实是有些散漫无礼的，可此时此境，玉皎尘做出来却徒添一丝泰然自若的洒脱和浑然天成的优雅，他颇有兴致，甚至是有些逗弄的说道：“唔……倒也不是很急着出去。”

　　柳二流面色一僵，质问道：“灵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皎尘笑了笑，他这一笑将柳二流周身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且灵尊表面上是十分和善友好的：“就是字面意思，来都来了，不妨闲聊几句？”

　　柳二流气急，第一反应便是要开口怒驳，但碍于两人的实力和身份，他硬生生将那念头压了下去，憋着火说道：“灵尊和纪神官到了这时候还能这般悠然自在，倒也真让柳某佩服，不知灵尊想问什么？”

　　玉皎尘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五色石中的赤石，你从哪里得来的？说了我便将仙缘之魂给你。”

　　柳二流却并不完全相信玉皎尘，故而咄咄逼人道：“我为表诚意已经进入这幻境中，那么灵尊是否也先给我看一眼仙缘之魂，等我看过后咱们再聊其它？”

　　玉皎尘挑了挑眉，而后十分痛快的从怀中拿出了那个装有仙缘之魂的瓷瓶。他两指拔出瓶塞，只见一缕十分通透澄澈、如烟雾般的东西缓缓从瓶中升起，若是对此了解的人，一眼便可认出那确实是仙缘之魂。

　　玉皎尘有意吊着柳二流，因此不多时便晃了晃瓶身，将那魂魄收了进去，又放入袖中了。

　　柳二流想瞧个真切，却未料到玉皎尘那么快就将魂魄收了回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等等……”

　　纪怀卿一直坐在玉皎尘身边看着，他不明白柳二流是从哪里得来的底气能在灵尊面前这般颐指气使，即便自己这样不太遵循礼数之人，当初在妖界与其相见时也不曾这样放肆，纪怀卿几乎要疑心这柳二流被玉皎尘言笑晏晏的外表糊弄过去了，否则怎么如此不将灵尊放在眼里。他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柳二流，内心腹诽道：这鬼王倒底是憨还是彪……

　　玉皎尘不知身边人在想什么，他像是对柳二流的态度不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鬼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柳二流实则已经被二人牵制住了，他却还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筹码能胜券在握，再加上他急于得到仙缘之魂，此刻竟也顾不上多想，因此话语中带了些迫切，像是鱼儿着急咬钩：“赤石原本就存在于鬼界，由历任鬼王保管，上一任鬼王与我交好，他投胎之前，将鬼王之位传给了我，五色石自然也就由我来保管了。”

　　玉皎尘听闻此言后笑了两声，那笑声辨不出任何意味，只见他抬起一手，在空中对着柳二流虚点了两下，慢悠悠道：“满——嘴——胡——言。”

　　柳二流瞳孔皱缩，只觉玉皎尘两指隔空轻点的同时，自己脚下如同绑了万斤重的巨石，突然拉着他直直下坠，那速度级快，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发尾绕过下颌向上飘去，他甚至没做好防御的准备，便直接落到了地面上，恰好与被玉锦带捆住的鬼潮挨在一起，惯性使他没能站稳，落地的同时摔倒在地上，柳二流气急败坏的就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背后好像背了一座大山，任他如何用力挣扎也无法直起上半身。

　　柳二流伏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恼羞成怒道：“灵尊这是什么意思！”

　　纪怀卿驱着良人归，二人慢慢飞至距离地面十余丈的高度后轻松跃下，身姿如同山巅上的劲松那般挺拔舒展。二人走到柳二流身后，玉皎尘极为悠闲的说道：“鬼王抬起头看看，可认得你面前那人？”

　　柳二流不明白玉皎尘是何用意，闻言便下意识愤恨抬头，刚想要开口喝骂，却在看清面前人的面貌后顿时愣住，然而鬼王不愧是鬼王，瞬间便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并掩去内心的慌张，强装镇定道：“灵尊说的话恕我听不明白，什么人？我不认识。”

　　“……”纪怀卿无声叹了口气，在柳二流背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