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卧长松

37、第三十七章

　　六年前的一个月内，张守源的哥哥、嫂嫂、妻子，皆相继离去，哥哥和妻子是缠绵病榻多年，久病不治的缘故，嫂嫂却是因丈夫去世，悲恸而死。

　　当月张府上下一片缟素，张守源向来最重亲情，在三人的棺前不知哭晕过去几次。最后是张隆璟害怕自己父亲再出什么事，才下令将人扛回房中休息。

　　身体的疲累再加上心病，使得张守源病倒了，一连请了几位大夫开的都是温补的药，却还是面色憔悴，精神不振。府中大小事务虽有管家主持，但府上的生意却不能少了张守源做主，他这一病，大大小小的事全压倒了张隆璟身上，但张隆璟向来只知吃喝玩乐，哪里懂这些。因此连续数日，阖府上下死气沉沉。然就在他束手无策之时，府上却来了一位云游的高人，自称可以治张员外的病。

　　张隆璟大喜过望，立马将人请进了府内。但那位高人却说诊治之时不可有第三人在场，张隆璟虽十分不情愿，但他也希望自己的父亲早日好转，因此便只留张守源和那位高人在屋内。

　　其实张守源的情况，大多是因为心病所致，因此那位高人并未向其他大夫一样诊脉、开药方，而是直击痛处，对张守源说可以让他再见到已故之人。

　　张守源自然不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说道：“我瞧阁下仙风道骨，想来……是修道之人，若是、想化些善缘，同犬子说明即可。”张守源说罢便闭上眼睛不再理睬，显然是将对方当成了江湖骗子，只是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直接点破罢了。

　　对方见张守源轻慢自己，倒也不恼，反而是从幕篱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隔空吸取了桌上的杯中水，将水汇聚于掌中，片刻后那团水竟在对方掌中缓缓上升，继而扩张变换成了张守源亡妻的模样。

　　“这可是尊夫人的容貌？”

　　张守源听到对方询问，便好奇的睁开眼睛，却不想看到眼前景象后心下大为震撼。

　　半空中那用水凝结而成，笑的温柔款款的人，正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且神情细节，与平日分毫不差！

　　张守源激动万分，登时便要掀开被子下床扑去，却在手指刚刚触到那人像的瞬间，水团顿时倾落在地，只剩一片狼藉。

　　张守源仓惶转身，直接对那高人跪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对方的幕篱尾端，哀求道：“道长，不！高人！您方才说能让我再见已故之人，张某，张某……”

　　张守源此时已经语无伦次，想说的话都说不完整了。

　　那高人将张守源扶起，语气无半点波澜：“张员外不必如此，在下也是云游至此，听闻员外因亲人去世过于悲痛，感念员外对亲人的这份情谊，才出手相帮。”

　　对方不提还好，一提又惹的张守源老泪纵横：“多谢……多谢阁下！”但对着外人哭总归是有些失礼，张守源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半晌后忍着哭腔道：“阁下若能让张某再见故人，张某愿奉上万两黄金为谢！”

　　那高人听闻后却不为所动，幕篱下传出的声音毫无波动：“员外无需客气，在下不为求财。”

　　张守源疑惑道：“那……”

　　高人并未说明自己要什么作为答谢，反而话锋一转：“员外方才所见不过是在下行走江湖的一点小把戏，算不得什么。若要见到已故之人，靠的不是这个法子。”

　　那高人简单向张隆璟解释了一下，说他习得一门秘法，可从已死之人的尸身上，幻化出一抹虚影，虚影维持的时间不长，只能在每日的丑时出现。神情相貌、行为动作与平时并无二致，可借此寄托哀思。

　　因此尸身不可下葬，且需在府中供奉。

　　这些对张守源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事闻之太过于惊骇，所以他不想为人所知，包括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自己儿子什么德行，当父亲的最清楚不过，张隆璟并不随了自己这般看重亲情。

　　故而张守源瞒着府中上下，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仅在夜间动工，将府内祠堂中的机扩改建了一下，使之能存放十一具骸骨。

　　之所以是十一具骸骨，是因为张守源自己存了私心，也兴许是当时的他有些疯魔了，竟想着若是那位高人能将自家列祖列宗的虚影也召唤出来，岂不更为完美？

　　那高人闻言之后沉默不语，张守源以为对方不肯多帮，便试探道：“阁下若肯帮我，任凭您提条件，但凡力所能及，张某绝不推辞。”

　　对方身形掩于幕篱之下，因此张守源没看见那高人嘲讽的笑容。

　　嘲讽也是有原因的，凡人不懂其中门道，那高人却清楚的很，这世上并无什么秘法可从尸身上幻化虚影，自己只是找了个说辞加以掩饰而已。因此张守源所提之事纯粹是妄想。

　　但他也懒得解释，只是淡淡道：“尸身不腐，秘法才可生效，至于过世已久的骸骨能否幻化出虚影，还得看造化，在下也不敢保证。”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张守源此时已经顾不上去细细琢磨，只是点头急谢：“多谢，多谢阁下！”

　　在那位高人的相助之下，张府刚去世的三人尸身，以及祠堂供奉的排位上所列的十一人的尸骨，皆被破土开馆，转移到祠堂内的机扩中，此事做的极为隐秘，府中人一概不知。

　　那高人施法布下了滞魂镇，事后从幕篱中伸出一只手，掌中是一块瞧不出特点的石头，他将石头递给张守源，叮嘱道：“此物可掩盖阴损之气，需安置在尸骸之下，切记好生看管。”

　　张守源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块石头，他并不知道自己手中拿的是五色石之一的碧石，只以为是什么开过光的法器，但因着那高人的嘱咐，便也不敢怠慢，特地寻了一个托盘，一方绸缎，将其放置在尸骨下方的中间位置。

　　自那之后，每到夜里丑时，张守源就提前在祠堂中守着，丑时一到，果见有三人的虚影从墙中缓缓走出，那神情笑貌与在世时无异，若是旁人见此情形定然吓得屁滚尿流，张守源却从一开始的震惊，转变为不敢置信，继而喜极而泣。

　　刚开始府中下人以为张员外太过于思念亲人才日日夜间去祠堂祭拜，也曾出言劝阻过，以免劳损身心。但他却总是找理由将下人打发走，且下令不得靠近打扰，后来府中人也渐渐习惯，反而私下里都在称赞张员外十分重视亲情。

　　后来为掩人耳目，张守源不再去的那么频繁，每月仅仅去个几次，好在那位高人临走之前曾在祠堂中设下了障眼法，旁人就算在丑时误入祠堂也看不见那三人的虚影，因此过了这么多年，这秘密竟一直瞒的滴水不漏。

　　听罢前因后果，玉皎尘和纪怀卿皆一时无话，张守源虽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但说到底也是由于自己痴心妄想所致，因此也应当为这无辜的三人赎罪。

　　纪怀卿冷声道：“若当真是虚影，为何六年过去了，你张家列祖列宗的尸骨却不曾幻化出往日身形，你自己不曾怀疑过么？”

　　张守源此时已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闻言竟似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怀疑？怀疑……”

　　当日那高人说过世已久的骸骨能否幻化出虚影，全凭造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只以为是时机未到，竟从未深入思考过，再者说他一届凡人，对得道高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因此从未有过怀疑之心。

　　二人心知张守源此时的状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因此也不着急追问，纪怀卿话锋一转：“真相如何你已得知，此三人魂魄不可继续滞留在人界，否则便再无转世之机。”

　　此时已近丑时，张守源僵硬的转动脖颈，看向那十一个牌位。不多时，丑时一到，牌位后的墙面里，缓缓走出了三个虚影。

　　张守源颤抖着起身，踉踉跄跄的走上前伸出手，想抓住其中一人的衣衫，却在触及时凭空穿过那道虚影，张守源身形一顿，抬头看去，只见自己亡妻的虚影正对自己浅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如六年前一般，而如今，自己却徒增老态，不可与往日同比了。

　　张守源越看越觉眼前的虚影变得模糊不清，揉揉眼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可否容我再守他们一晚？”

　　纪怀卿：“好，仅此一晚，丑时一过，我便送他们转世。”

　　张守源留恋的看着三人的虚影，痴痴的笑了。

　　玉皎尘和纪怀卿轻叹了一口气，此情此景他二人并不想多做打扰，因此玉皎尘又揽着纪怀卿飞上了屋顶。

　　玉皎尘将人揽入怀中：“冷么？”

　　纪怀卿倚靠在玉皎尘怀里，微微摇了摇头。

　　夜间寒气重，但他也顾不上冷不冷了，因为此事疑点太多了。张守源所说的那位高人是谁，设这滞魂镇困住这三人的魂魄所为何用，这都是需要查明的。

　　魂魄？

　　从方外灵山上寻到那仙缘之魂后，再到于飞肃的一缕魂魄，再到如今张家三人的魂魄，总感觉有所牵扯。虽然前二者的魂魄都可以解释，但如今发现了这滞魂镇，便不得不多想了。

　　这背后定然有人在布局。

　　纪怀卿转过了头：“玉郎。”

　　“嗯。”

　　纪怀卿本想将心中推测的都说与他听，但瞧见玉皎尘令人心安的眼神，便知他懂自己所想，不必再多言，因此话到嘴边硬生生转了个弯：“凭空多出这许多事，都是天尊让我来寻五色石的缘故，差事不能白干，定要让他给我准备一半的彩礼。”纪怀卿觉得自己的主意十分英明，得意之余还补充道：“等回家了我去问问琴青上仙，大致需要多少数目，剩下的我自己攒。”

　　玉皎尘觉得怀中人打算盘的模样十分少见，忍不住笑道：“劝你别问琴青。”

　　纪怀卿不解：“为何？”

　　玉皎尘裹住纪怀卿的双手暖着：“先前同你说了，琴青是六界中唯一一个希望我孤独终老的，若是让他知道了有人要与我结亲，定然是要拼命阻拦的，因此你若是问他，恐怕他说出来的数目之大，就算等天尊退位了，仙界也付不起那一半。”

　　纪怀卿恍然大悟。但紧接着又有些无奈，要娶身后之人，彩礼定然不能草草了事，毕竟是六界的老祖宗，且自己在仙界也身居高职，因此糊弄不得。但他甚少使用银钱，对此也漠不关心，因此现下便有些头疼。

　　苏琴青……

　　纪怀卿不由得在心里盘算此事，琴青上仙不希望玉皎尘结亲，无非是因着过往的经验，怕这祖宗有了小灵尊之后，将孩子扔给他带，那若是打消了这一顾虑呢？琴青上仙是否也就不排斥自家祖宗的亲事了？

　　想到此处，纪怀卿不由得顿了顿，何不想个由头，给琴青上仙设个套呢？

　　琴青上仙若不排斥，那彩礼就不会往多了说，不往多了说，那天尊就出的起一半之数，剩下的一半，自己再攒攒，岂不就成了！

　　如此一来，苏琴青免去了后日之忧，自己也能将身后人娶回家，简直是两全其美！

　　纪怀卿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小神官？心尖儿？”

　　纪怀卿被唤回神：“嗯？”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纪怀卿狡黠一笑：“我想到娶你的法子了。”

　　玉皎尘被这一笑击中了心窝，恍然只觉五脏六腑都跟着颤了颤。六界中鼎鼎有名的银河之主，万星之长，在外人面前向来是清冷疏离、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露出旁人未曾见过的神情，雀跃有之、欢欣有之、羞怒有之、狡黠、迷蒙等等，甚至装腔作势亦有之，使得他俊美的面庞上多了几分灵动的粲然，眉眼唇鼻都带着旖旎起来。而这些都只有自己可见。

　　玉皎尘将人往怀中紧了紧，好奇道：“什么法子？”

　　纪怀卿目似朗星，稍微抬了抬头附在玉皎尘耳边，悄声说出了自己的计谋。

　　玉皎尘听罢忍俊不禁：“好，就照我妻的意思办。”

　　两人依偎在房顶，守着夜间的星河，低低笑起来。

　　张府内有人欢喜有人有人忧。神仙快活居里也一样。

　　其他人或在安睡，或在看书，或在练功，只有灵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把手——苏琴青，直至丑时还在批阅公文，案牍堆的像小山一般高，他埋在中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抬起头纳闷的看了看关的严丝合缝的门窗，嘀咕道：“不冷啊，怎么打起喷嚏了。”

　　可怜的琴青上仙还不知纪怀卿连同自家老祖宗给自己设了个套，只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又继续勤勤恳恳的批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