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上钩》卧长松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灵尊醒了这件事不过半日便在神界、妖界、魔界、鬼界、冥界传开了，不少人都想前去行礼问候，只可惜玉皎尘刚从静心泉出来，便一头扎进了银河中，众人见此也相当识趣，自知眼下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二人为好。

　　偏偏一人除外，虞松潇。

　　听闻玉皎尘醒了，他的激动之情不亚于天尊，因为天尊是想着玉皎尘能否给自己退还点聘礼，但虞松潇想的则是十五年前玉皎尘欠他的那些酬金。

　　写书的酬金。

　　十五年前天尊与灵尊在天辉宫召见他，灵尊让他重新写一篇话本子，并许下了“百字千金”的报酬，虞松潇自以为识得了伯乐，在如此感天动地的酬金驱策之下，奋笔疾书的写了两万六千字，可谁知故事还没写完呢，他二人便陷入沉睡中了。

　　虞松潇倒也不泄气，总归他二人还要醒来的，届时再去讨要即可，那么尊贵的身份，总不能赖他的账。故而他这些年一直利用公务之外的闲暇时间断断续续的写着，从未停笔。

　　虞松潇第二日开始便在四表门等着玉皎尘，几位守将见他一脸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禁好奇：“虞上仙什么事这么开心？话本子又写出新桥段了？”

　　虞松潇心道自己即将挣一笔大钱，但此事却不可随意炫耀，便乐呵呵的说道：“灵尊醒了便是天大的喜事，改日我请兄弟几个喝酒！”

　　几人说说笑笑，平日里威严肃静的四表门竟多了几分热闹。

　　虞松潇一直盯着远处，生怕自己聊尽兴了错过了那位行走的金库。

　　这边说着话，眼见那边就有一人宽袍大袖、爽朗清举的款款走来，虞松潇赶忙对守将打发道：“我先不与几位兄弟说了，改日！改日一定请兄弟们饮酒！”说罢就急匆匆的小跑至玉皎尘身侧，堆上一脸的笑意，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小仙拜见灵尊。”

　　玉皎尘目不斜视的“嗯”了一声，脚步连停都没停的继续向前走。

　　毕竟他走在神界，经常遇到这样行礼之人，故而玉皎尘并未放在心上。

　　虞松潇实打实的尴尬了一番，但仍然厚着脸皮追在其身后，小心喊道：“诶……灵……灵尊？灵尊……是小仙啊……”

　　玉皎尘闻声驻足，回过身看向来人，温和道：“噢，虞松潇啊，近来可好？”

　　虞松潇受宠若惊：“劳灵尊惦记，小仙好得很，好得很啊。”

　　玉皎尘点了点头：“那便好。”说罢又抬脚向前走去，完全没留给虞松潇反应的时间。

　　虞松潇本想再说几句虚言客套客套，可见玉皎尘这架势不像是想听他啰嗦的样子，便连忙跟在其身后，边走边说道：“灵尊……灵尊留步啊……小仙今日是特意在此恭候灵尊的……”

　　玉皎尘健步如飞，速度丝毫未减：“若有事，直言便是。”

　　虞松潇便开门见山的说道：“灵尊可否记得十五年前命令小仙撰文一事？当时您允诺小仙百字千金，小仙感激涕零，一日也不敢辜负灵尊的赏识，故一挥而就，完成了这本十九万字的新话本儿，您看……”

　　玉皎尘陡然停步，转过身看着虞松潇，只见他满脸堆笑，双手捧着一本书，奉到自己面前。

　　他垂眸一看，书名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怎抵我独守空房泪自流》。

　　玉皎尘：……

　　虞松潇捧着自己写就的书，献宝似的奉到玉皎尘面前，同时还不忘提醒道：“一百九十万两黄金，承惠。”

　　玉皎尘伸手接过，可只是刚刚拿起便又放回虞松潇的手心，正当对方疑惑的时候，玉皎尘开口道：“再写一万字，凑够二十万，本尊一并给你结账！”

　　“嗨呀……”虞松潇笑的十分欢喜：“好说好说，不是钱的事儿，实在是小仙得遇知音，故而文思如泉啊……诶……灵尊……灵尊？”

　　玉皎尘不等他说完那套词，便快步前往银河了。

　　虞松潇被冷落了到也不恼，独自站在原地傻笑。

　　四表门的守将见他一人站在原地喜滋滋的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玉皎尘离去的身影艳羡的问道：“虞上仙，您何时与灵尊关系这般好了？”

　　虞松潇自知应当喜怒不形于色，可即将赚这么一大笔银子，他脸上的喜气藏也藏不住，好似眉梢眼角都抹了一层金锭磨成的粉，半遮半掩又故意显摆道：“哪有哪有，不过是灵尊欣赏在下，钦定我为他写几篇话本儿而已。”

　　那守将闻之也跟着乐：“虞上仙文采出众，如今得灵尊伯乐一顾，往后定然青云直上，恭喜恭喜啊！”

　　虞松潇笑哈哈的摆了摆手，又许下改日的宴请，便神清气爽的回了自己的宫殿。

　　一连数日，玉皎尘都守在纪怀卿身边，算起来他醒来后也有三个月了，小神官丝毫未见有转醒的迹象。

　　为此，他心里急，苏琴青心里更急。

　　按照苏琴青的说法，他为纪神官要的聘礼，若是全部折换成现银，足够六界众生按照每人每日五十两的用度，吃上整整十万年还有富余。

　　苏琴青的意思是，若是纪神官不醒，这一切便只是空想而已。

　　玉皎尘觉得此言有些不妥，毕竟他在乎的是这个人，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苏琴青语重心长的提醒他：“那您知道纪神官在乎的是什么么？”

　　玉皎尘自信的笑了笑，这意思不言而喻：自然是本尊。

　　苏琴青耐人寻味的“噢”了一声，故意问道：“那您处处提防着会包馄饨的做什么？”

　　玉皎尘难得哑口无言了一次。

　　苏琴青生怕自己没踩中玉皎尘的痛点，又危言耸听的说道：“您睡了十五年，在梦里寻的是过往，万一人家纪神官梦见的是馄饨呢？”

　　玉皎尘心中瞬间“咯噔”一下。他居然破天荒的觉得苏琴青的推测也不无道理。

　　苏琴青语重心长道：“所以啊，纪神官早一日醒，便早一日皆大欢喜，事在人为，您得想办法啊！”

　　玉皎尘眼神一瞟，皮笑肉不笑的：“怎么？也去吹唢呐将小神官吵醒？”

　　“噢不不不……”苏琴青摇摇头：“这法子太霍霍人了，不可取。”

　　玉皎尘讥诮的笑了一声。

　　他自然是想纪怀卿醒来的，这个念头比谁都要殷切，然而小神官为他抽取了两魂三魄，岂是那么容易能醒来的，最起码魂魄里缺的这一部分，就要想办法填补上。

　　但是找什么东西补呢？这个问题自打玉皎尘醒来后就困扰着他，就连守在纪怀卿身边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件事。

　　玉皎尘看着纪怀卿的睡颜，试图进入到他的梦境中将他唤醒，然而因着魂魄残缺不齐的缘故，小神官的梦境十分破碎，往往是这个梦还没结束，下个梦又继续开始了，而玉皎尘的意识在其中旁观许久，竟发现一件怪事：纪怀卿梦见的，都是过往的片段，这些过往理应都是他本人参与其中的，而在他的梦境中，过去之事皆通过梦境重现，却唯独少了纪怀卿的戏份，这是为何？

　　譬如梦境中一万年前的幻空境，只有他玉皎尘一人，又比如纪怀卿梦见十五年前的妖界填尸井，他、归砚渊、彧夙三人皆在梦中，甚至连九婴和胎尸都不曾遗落，却仍不见小神官自己的身影。

　　一个人做梦，只会梦到别的场景或旁人，却唯独梦不见自己，三次五次还算正常，可玉皎尘一连看了十几日，发现纪怀卿的每个梦境都是如此，这便有些稀奇了。

　　玉皎尘直觉这般古怪之事应当与他剥离了魂魄有关，故而兜兜转转，要想解决此事，关键之处还是要从补齐魂魄这一点着手。

　　而玉皎尘忽然意识到，或许十五年前补天之举，才是他二人的劫数。

　　原来有的人，大概是命中注定就要奔赴到一处的。

　　——一万年前，纪怀卿替他挡了天劫，自己平白无故修为境界有所提升，而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一万年后，原本应当补天的白石，被玉皎尘以剥离灵元为代价，硬生生将纪怀卿命数中的死劫改换了。

　　十五年前，因自己插手，纪怀卿没能在虞松潇的话本儿里应劫，然没过多长时间，却又为了救自己免于灰飞烟灭而再一次历劫，十五年后，玉皎尘顺利渡过了劫数从沉睡中醒来，就是为了帮纪怀卿拼凑起残缺不全的灵魂，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玉皎尘感慨的笑了笑，他二人啊，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因果循环之下，早已分不清谁亏欠谁更多了。

　　两日后，玉皎尘在天辉宫，与灵尊说自己要去轮回道。

　　天尊讶异：“去轮回道做什么？好好的灵尊做够了，想着去投胎？”

　　玉皎尘丝毫不见外的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解释说自己要逆行而回，去寻小神官的前世。

　　天尊更不解了：“星长就是块石头，哪来的什么前世？”

　　玉皎尘放下茶杯，看着天尊十分肯定的说道：“有的。”

　　十五年前，虞松潇那话本子里，不就阴差阳错的重现了纪怀卿的前世么。

　　玉皎尘这几日在想一个问题，按照他先前的推测，小神官那次的劫数，原本应当是死在唐风境和宿梦之手中，随后其化归白石，流入银河，又在若干年后化身为神，随后完成他作为五色石所载之仔肩。

　　虽说因着自己的缘故，小神官没有应劫，但那只是劫数有所变动而已，并不意味着他的前世被重新改写了，所以说，纪怀卿的前世，是遵循其命数，顺其自然的走完了一生。

　　关键之处就在这里，小神官前世死后没有立即转世，那么他的魂魄呢？

　　五色石，或者说白石，是不需要、或者不存在魂魄这一说的。

　　既如此，他便可以寻到小神官的前世，将其灵魂带到如今，补上纪怀卿今日灵魂的空缺，听起来，倒也可行。

　　天尊闻之大为震撼，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二人……还真是将‘因果’二字，诠释的清楚明白……”

　　玉皎尘淡淡一笑，不再与天尊多言语，问他要了轮回道的秘令之后，便起身前往了。

　　临行前，天尊忍不住叮嘱道：“你此去的目的是为了将星长前世的灵魂带回来，可莫要横生枝节，因果二字玄妙非常，不可随意改动！”

　　玉皎尘头也不回的走出天辉宫，天尊没得到回答，急的在后面追问了一声：“你听到没有啊！”

　　良久，等见不到玉皎尘的人影后，天尊才听见他一道传音：“听见了，帮我照顾好小神官。”

　　天尊将信将疑，毕竟按照此人的性子，听见了不代表就一定按规矩行事。

　　这轮回道位于冥界，若要回到前世，必须有天尊和灵尊二人的秘令才可，此举就是为了避免有心之人篡改前世因果，若人人都想重来一遍，那六界秩序定当大乱，所以便将去向过往的那条轮回路锁住了，只留下投胎到后世的那条。

　　不过知道此秘辛的不多，除了他二人之外，也就是冥界的执掌者了。

　　玉皎尘没有惊动旁人，他只想快去快回，因此打开回到过去的那条轮回道之后，便加快了速度一直向前走，直到回到了五万年前的人界。

　　让玉皎尘诧异的是，他所在之处，居然真的是五万年前的小云千山。

　　玉皎尘一边琢磨着还真有这地方，一边隐去身形在山中四处游走，不过与虞松潇所杜撰的不同，这里不见掌门寒风度，也没有什么长老和弟子，仿佛只是数座相连在一处的山脉，景色宜人，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地方。

　　玉皎尘一路边走边寻，并未看到纪怀卿，却偶见有三五凡人去往山腹之中，玉皎尘并未多想，便跟着那几个人一同过去了，到达之后才发现此处有个神庙，供奉的是女娲娘娘。

　　这便要跟着拜一拜了，玉皎尘规规矩矩的行了三个大礼，起身后本想离去，却在眼角无意间瞥见墙上的壁画之时，僵住不动了。

　　因为壁画所绘的内容，是女娲补天的情形，其中所画的五色石，皆是由实物镶嵌在壁画中代替，其余四色皆是找了颜色相近的石头，而唯独白石，是如假包换的五色石之一。

　　玉皎尘有一刹那的恍惚，那一刻他的脑中都是空白的，可随后他便想起一种可能性：大概是自己往前寻了太多年了，小神官此时还没有被捏造出来，或许再往后数年便能见到了。

　　玉皎尘如是想着，又在轮回道上向后走了百年，可等他回到这间神庙的时候，墙上壁画中的白石，依然安安稳稳的嵌在其中。

　　玉皎尘忽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须臾后耐人寻味的笑了，那笑容很复杂，既含洞悉一切的明彻，又有柳暗花明的豁然。

　　——兴许，将白石化作小神官的，不是五万年前的旁人，正是从五万年后追溯而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