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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过日子,钱总是越来越少的。周言和刘玉关两个人流落异乡不得不皱皱巴巴地过着生活,但周言身上还有病要养,于是钱变得短缺了,一分一毫都要精打细算。

      刘玉关经李嫂子和梦桃母女的介绍,帮人做些缝补浆洗的杂务。每天晚上刘玉关把火盆烧起来,等周言睡着了,她就坐在桌边,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缝衣裳。偶尔困了,她便揉揉眼睛,手上动作仍是不停。一晚上,只听得到火盆烧起来噼噼啪啪的,外面下着雪扑簌簌的。

      周言靠着读过书、会写字的本事开始替人代写书信赚些小钱。不太平的时候,人们总是聚少离多,相互阻隔了千里万里,却还是牵挂着。小小的一封书信,掂量起来也是沉重的。周言怕自己浅薄的文字远未及那许多深情厚意,于是她心中总是愧疚的,每每提笔之前都会问委托人许多问题。

      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穿着碎花红袄子的小女孩满屋子跑,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眨巴眨巴,什么都要上手摸一摸,凑上去瞧一瞧。刘玉关连忙把桌子上的剪刀和针线活计收走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来哄小女孩。小女孩欢欢喜喜地拿着糖坐到凳子上,自己在那剥糖纸。

      周言收回视线,对坐在对面的女人说:“黄太太,您刚说您的丈夫在南京?”

      黄梨花叹了口气,回答说:“是的,他留在南京守城了。我听说民国政府都搬到重庆去了,日本人要打到南京了。”她顿了一下,“周小姐,你也是南京人吧,你还有亲人朋友在南京吗?”

      周言摇了摇头,她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假使她的家人还在南京呢?假使真的有一天南京沦陷了呢?周言此刻脑中十分混乱,半天理不清一个头绪来。她提起笔,久久未写一字。

      “问他平安么?”周言抬起头问黄梨花。

      “怎么还敢问他平安,只要他守着自己的命回来就行。不管是缺胳膊断腿,还是瞎眼毁相貌的,活着就好了。让他时时刻刻记着我们母女。这个家若是没了他,怎么撑得下去?人间世道,我一个女人怎么承担得了......”黄梨花哽咽道。

      周言以往总会劝女子当自强,现下却说不出这种话了。她以前是被人供养着的,吃穿用度凡事不愁,读了些书,接受了些新思想,不仅自己执意要去追求自由,偏以为这世间女子都得以追求自由与平等为己任。她有天生的同情,也有后天的高傲,有时也会站在道德的高低评判别人。但如今她失去了庇佑和特权,成为了挣扎着生活的千千万万的她们时,她的精神也难免匍匐了,这也是她正经受着的矛盾与痛苦。

      “战争真是个坏东西。”刘玉关抱着孩子走过来,啐了一句。

      “坏东西!”小女孩挥着拳头,小牙齿还咬得咯咯响。

      黄梨花怕孩子摔下来,连忙将她从刘玉关怀里抱过来。小女孩还咿咿呀呀地念着:“坏东西,坏东西......”

      周言笑道:“战争确实是个坏东西呀。”然后她向着黄梨花和刘玉关说:“我以前倒是做过一个梦,那梦里是太平日子,没有战乱,家家和睦。一日三餐,顿顿饱,没有人会因为战争流离失所,没有人会因为饥荒饿死。不论男女都可以去上学,女人上了学,还能跟男人一样工作挣钱,自己活自己的。”周言越说越兴奋,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或许还会有女将军,女总统......”

      黄梨花打断周言,说:“我可不想做女将军和女总统啊,打打杀杀的,那都是男人的事。我光是在家带孩子就累死了,哪能管得了那么大的事?”

      周言听后脸色有些难堪了。这时,躺在黄梨花怀中的小女孩又挥起了小拳头,嚷道:“女将军,女总统,坏东西!”

      周言笑道:“黄太太你呀确实是不行了,可你的女儿说不定以后能成为女将军、女总统哩。”

      黄梨花听得十分舒心,也大笑起来。

      黄梨花走后,刘玉关问周言:“小姐,你不给家里写封信么?”

      “往哪里寄?南京还是重庆?”周言说。

      刘玉关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只是问道:“小姐,你不想家的么?”

      周言沉默地走到窗前,抬头凝视着夜空出神。

      刘玉关也走到窗边,感叹道:“今天的月亮真圆啊,明天就该是满月了吧。”

      月光照人,年年相似人不同。

      早上,刘玉关出门去了——上门替人缝衣裳。王嫂子照旧来串门。人情世故就是如此,凡事不撕破脸皮。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留一分薄面。把事情说开了,即便心里有疙瘩,嘴上也是宽容的。王嫂子这次自己带了花生瓜子来,兜在手心里。她翘着二郎腿边吃边说:“周姑娘,嫂子这是关心你才讲的。你看你的痨病,一天两天的好不了,要回屋里养着。我看你以前的行头打扮,屋里也是有几个钱的,怎么就跑出来吃苦呢?”

      周言不想同她搭话,只顾自己写信。

      王嫂子自讨没趣,尴尬地瘪瘪嘴。她往屋子里张望了一会,问道:“刘姑娘呢?一早上跑到哪里去了?”

      “去别人家缝东西了。”周言回道。

      王嫂子点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是去大老爷们家里干活了。”突然,她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一幅想说话但难为情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窝火。

      周言瞥了一眼王嫂子,说:“嫂子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也不是需要照顾情面的关系。”

      王嫂子一翻白眼道:“我是个敞亮人,就直说了。”她一脸促狭地凑近周言,说:“你没问刘姑娘去哪家屋里了吗?我听说有缝婆去了独身汉屋里头,不光是给人缝衣裳......”说到着,王嫂子的整张脸都因为嫌恶的表情皱在了一起,“那些独身汉连穷缝婆都不放过,你们这些小姑娘伢的......”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咂咂嘴,甩给周言一个轻蔑的眼神。

      周言笑得风轻云淡地说:“你别看我们家的丫头整日里呆楞楞的,她心底可有聪明劲了。”

      王嫂子听着,嘴上虽还磕着瓜子,却不是滋味了。她把自己翘着的二郎腿一下子甩开,两条腿直直的岔开,两只金莲似的小脚从裤管子里露出来。她一瞧见自己的小脚,心中顿然舒畅了,嘴里还哼起了小调子。

      王嫂子走后,周言一个人琢磨起来,越想心中越慌——倘使刘玉关真的去了独身汉的家里;倘使那独身汉果真对她心怀不轨;倘使刘玉关的聪明劲不敌男人蛮横的力气.....想着想着,她手中握紧的钢笔的笔尖已经戳破了纸面,墨水浸染开来。周言放下笔,纸面上的墨水印也慢慢地扩散了,就像她此刻心中膨胀的恐惧。

      周言猛地站起来,夺门而出。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一直跑着,心跳把眼睛跳花了,脚下一拐一跌的,却没停下来。忽然她被人扶住胳膊拦了下来,她不用抬头看就知道那人是刘玉关。

      “玉关。”周言抓住刘玉关的肩膀,盯着她看,焦急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有没有被欺负?”

      刘玉关听了,先是有些发愣,而后她笑着说:“我只是去帮人缝被子的,光这一趟就有五角。”说完她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裤腰上的小口袋,那是她自己缝在裤腰上装钱用的。然后她又从那小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周言,“小姐,我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卖话梅,就买了些。你不是一直吃药,嘴里又苦又没味道嘛,这些话梅都酸溜溜的。”说完,她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周言,嘻嘻傻笑起来。

      周言既生气又感动,却还是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刚要伸手去拿刘玉关手上的话梅,却被她一下子拉了过去。

      “小姐,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去走走吧。”刘玉关看着周言,笑着对她说。

      周言抬头望向天空,冬天的太阳不刺眼,也不灼人,晒在人身上轻轻柔柔的,像一床丝绵的被子。她低下头盯了一会自己的脚尖,后脑勺被烘得热热的。

      “好啊,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出来走走了。”周言冲刘玉关一笑道。

      东湖的西岸是各色亭台水榭,那是些供有钱人花销的饭店酒馆,临湖而建,越过窗户一望,湖光景色尽收眼底,饶有意趣。湖中有几只木筏子,撑筏子的老汉大冬天里穿着薄套衫和短裤,手里的长杆子一划就过去了。湖边有一排垂钓的人,他们天没亮就赶过来,全身上下裹成一个球蹲着。钓鱼竿伸到湖上,长长的鱼线垂下去,在湖面上点出一个圈来。一只大着肚子的玳瑁色的母猫迈着悄悄的步子蹭到钓鱼人的水桶边,偶尔有个好心人会从他的水桶里拎出条小鱼扔给它。冬日的暖阳照在湖上,湖水是平静的、缓慢的,就像一幅流淌着的油彩画。

      骑自行车的摇着车铃叮当当地从身后过来了,对面一个嫂子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戴着厚毡帽,摇头晃脑的,口里直流涎。

      还有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的里面穿着一套黑西装,外面披着棕色的皮大衣,女的头戴缀花小礼帽,暗紫色的呢大衣在腰上系了一个结。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手挽手走着,真是一对体面的夫妻。这时,那辆摇铃的自行车朝他们迎面过来了,丈夫连忙将妻子拉到身边。自行车后面还跑着一只嫩黄绒毛的小鸭子,几个孩子跺着脚在后面追。

      两边的摊子吆喝起来,有卖饼子米粥的,大锅、竹笼上热气蒸腾;有卖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的,什么毽子、弹弓、木刀木剑,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卖花鸟的,板车上摆满了花草盆栽,地上放着笼子,许多人围着看。

      “每个地方都有一个这样的湖啊。”周言感慨道,她转过头对刘玉关说:“你还没去过玄武湖吧。春天去游船,杨柳依依,两岸桃花。夏天莲叶接天,秋天枯荷听雨。等下雪了,登上紫金山远眺,玄武湖就是银装素裹的大地上的一块碧玉了。”说着,周言苍白而病态的脸上显出一丝光彩来。

      “小姐,你想家了吗?”刘玉关问她。

      周言愣了一瞬,她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在徽城的时候,我答应过你等我们回南京了就带你去看中山陵的梧桐。我只是没想到......”

      刘玉关笑道:“哪里都有一样的湖,可南京是小姐的家啊,怎么有人能不想家呢?”

      周言听后沉默了,她其实早就明白自己一直想要摆脱的家并不是囚困她的元凶,而戕害她□□和精神的刽子手无处不在,他们化为了整个社会的具象,然而那双将她以及与她一样的女性投入无尽深渊的罪恶的手却隐身在了无数家庭、无数人、无数权力背后。

      这时候,一个卖报郎一边跑一边喊着:“号外号外,日寇飞机轰炸南京,□□离开南京前往庐山。”

      街上没有人停下来,他们都只顾往前走去了,周言却一直回头望那个卖报郎。

      “会回去的吧,等战争结束了。或者,等明天变得更好些了。”周言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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