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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住在隔壁的王嫂子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寡妇,她的丈夫喝酒走夜路摔进粪池子淹死了。她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后来她的儿子参军去了,她也就独自留在了家中。王嫂子总爱来串门,拉着周言和刘玉关一直讲她的故事,说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还撩开裤腿露出一双金莲似的小脚给她们看。只是后来家里没落了,她才嫁给个农夫。她一边说话,还一边把桌上摆着的糕点、炒货之类的往嘴里送。她在这坐一下午,说一下午,也就吃一下午。

      “正早的红豆酥塞牙缝,这不是我叫你去买的那家吧。”王嫂子用小指头在嘴里剔牙,往外呸呸了两声,翘着二郎腿,继续说:“我也不是来你们屋里头吃东西的,我是过了中才来的,找你夸天。说实话,我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我儿子在国民政府当的参谋长,每月寄好多钱给我,过年了带回来的洋东西,什么‘曲饼’、‘巧饼’,一般人哪里吃的到啊。”

      王嫂子凑近了周言,用促狭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她,然后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裳,啧啧赞叹道:“你这个衣服的料子和做工蛮好的。”

      “我母亲给我做的。”周言回答道。

      说着,她突然咳嗽起来。

      王嫂子连忙收回手,又撤远了些身子,生怕这个病秧子传了什么病给自己。

      “大冬天的,你还穿得这么薄。”王嫂子环视了一下屋里,又数落道:“屋里头冻死个人的也不晓得架个火盆。难怪我每次从你们屋里头回去,两条腿老疼。”她越说越委屈,像是自己受了多大的罪似的。

      王嫂子还想继续说,正巧刘玉关从外面端着火盆进来了,她对周言说:“小姐,我向门房要了些炭,等会烧起来就暖和了。”

      王嫂子没再继续念叨了,转而问道:“我这还有自己做的夹棉袄子,你们要不要,便宜卖给你们,也算是我做人情了。”

      刘玉关似乎被说动了,刚想开口问问价钱,周言抢先她拒绝了王嫂子。“自从我们搬进来住,您就照拂我们许多,怎么还能再跟您讨这些便宜呢?”周言说。

      王嫂子听了,一脸的不高兴。她撅了撅嘴,站起身来,又抓了一捧炒豌豆才走。

      王嫂子走后,刘玉关问周言:“小姐,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为什么不要王嫂子做的袄子呢?”

      “王嫂子是个精明的人,左右邻居牵扯上钱财关系就不好了,吃亏了也没地方说,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周言回答,然后她又对刘玉关说:“我秋天的薄褂衫,都是些好料子,你拿去当了换些钱添厚衣裳吧。”

      “怎么要当衣服?我们还剩下些钱......”刘玉关将火盆放到周言脚边,在她的身边蹲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我的病一直不好,这是一个要钱的,我们两个吃喝也是要用钱的,这样子长久不了。凡事能想办法省下一点钱来,就想办法吧,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周言说完,也一起蹲下来,火光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

      周言看着刘玉关,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却一时间说不出口了。突然,她伸出手抱住了刘玉关。刘玉关没稳住身子,拉着周言一起坐到了地上,而她的手却护住了周言的腰。

      周言一偏头就可以闻到刘玉关发梢上发热的炭灰的味道,她声音闷闷的,自言自语道:“今年的冬天真冷啊,可它会过去的吧。”

      火盆烧得劈啪作响,火光映在她们的身上。

      第二天,刘玉关抱回来两件棉袄子。她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周言便拉住她问道:“你把衣服拿去当了?”

      刘玉关十分高兴的样子,摇摇头说:“我半路上遇到王嫂子,她叫我拿衣裳跟她换袄子。我们的衣裳就当是先押在她那里了,可以等开春了再去找她赎回来。”

      周言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刘玉关把换回来的袄子放在床上,然后问周言:“怎么了小姐,你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去找王嫂子把我们的衣裳换回来。”

      周言犹豫了一会才说:“里面有件蓝底绣菱花的上衣是母亲给我做的。不过,冬天里也穿不上......”

      刘玉关听了立马说:“我要是知道那是夫人给你做的衣裳就不会拿去换了。”随即她抱着刚换回来的袄子冲了出去。

      等刘玉关回来,她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站在周言面前不敢说话。周言同她说话,她便委屈得要哭了。“小姐,都是我的错,我早晓得听你的,不该要王嫂子的袄子,她骗了我——转头就把我们的衣裳卖给别人了。”

      周言叹了口气说:“我就晓得是这样。”然后她把换来的袄子裹到身上,冲刘玉关一笑道:“好歹是有了过冬的棉衣,确实暖和啊。那件衣裳冷了也穿不了,留不留是一样的。”

      刘玉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又同情的眼神看着周言,她突然把手伸进周言的衣领里面,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摸什么东西出来。

      周言原本苍白的脸瞬间红了,她慌张失措地按住刘玉关的手,“你在做什么?”

      “夫人的照片你总带着身上,睡觉时还把照片放在枕头下面。小姐你以为我不晓得的么?夫人替你做的衣裳,我又怎么能不给你要回来呢?”刘玉关说。

      周言愣了楞,她将刘玉关的手放回去,看向刘玉关的眼神十分温柔,她说:“玉关啊,你的父母兄弟都不在了,你一路从北边逃到南边来,好好地活下来了,也好好地长大了。我与你是一样的啊,玉关。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我也能承受你承受过的东西。”说着,周言突然停住了。

      “你怎么哭了,玉关。”

      周言伸出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刘玉关却躲开了她,两个人都是一脸惊讶的样子。刘玉关没说话,拿手肘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然后跑出去了。她在外面靠着墙抱膝蹲在角落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晚上,刘玉关蹑手蹑脚地回来了,像只小猫似地钻进被窝里。周言已经睡着了,她的脸因为发烧有些泛红。刘玉关静静地盯着周言的脸,她此刻陡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吻周言,轻轻的,不惊扰她。刘玉关慢慢地靠近周言,悄悄对她说:“小姐,你身上好烫啊。”

      她没有吻她,她只是抱住了她。

      有一天半夜里下起了雨,床下的火盆已然熄灭,草灰落到地上。

      周言从床上坐起来,突然一道闪光照亮了她的脸,随即雷电的轰隆声当头劈下来。刘玉关睁开眼,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问:“小姐你怎么呢?夜里又睡得不安稳么?”

      周言咳嗽起来,她用虚弱又可怜的声音说:“我好冷啊,玉关。”

      刘玉关翻身下床将火盆重新烧燃,又拿了袄子给周言披上。她一边帮周言把袄子裹紧,一边用手贴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身上烫,还盗汗,难怪觉得冷。”

      周言扭动着身子,怎么也不肯披上袄子,含含糊糊地说:“不要,好痒。”

      “痒?哪里痒?”刘玉关连忙问道。

      周言回答说:“衣服里面有东西。”

      刘玉关将她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用手按了按,感觉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于是她拿了把剪刀,剪开了袄子的里衬,脏兮兮的棉絮中钻出许多蛆虫来,它们晃动着自己的小头,似乎不适应外面寒冷的空气,蠕动着自己的身躯又钻了回去。

      这时,周言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扑到床边,竟咳出了血来。

      刘玉关立马将袄子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她将床上的被子卷起来裹到周言身上,然后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经过隔壁王嫂子家门口时,她突然站住了,向四下里一望,瞧见墙边堆着垒灶台的砖头,便拿起一块来往王嫂子家的门上猛地一砸,转头就跑了。她的身后,传来王嫂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刘玉关跑到另一栋楼找李嫂子帮忙。晚上大家都睡了,她不敢叫门,只能不停敲着门。一下又一下,好久不见人来开门,她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当她正撒开巴掌准备拍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李嫂子看到门外的刘玉关,有些惊讶。她回头往屋子里望了一眼,才小声对刘玉关说:“刘姑娘,你么样大晚上过来了?是出么事了吗?”

      刘玉关也压低了声音说:“小姐咳血了,我怕她不好,想送她去医院。”然后她也往屋里望了一眼,问李嫂子:“孩子们都睡了?梦桃姐还没回来吧。”

      李嫂子点点头,她拿上门边靠墙放着的雨伞,反身锁上门出来了。她问刘玉关:“你要么样送她过去?医院远。你背不过去的。梦桃的老头以前拉货的板车就在巷子口,你把周姑娘带过来,我去拉板车。”

      刘玉关把周言从床上扶下来,这时王嫂子过来了,她站在门口往里望,问道:“姑娘伢么样了吗?”

      刘玉关不理她,把周言慢慢扶出来。王嫂子看了一眼扔到地上去的被剪烂的袄子,也不作声,默默地从门口让开了。

      板车就停在楼下,李嫂子撑着伞过来了,她看到周言身上单薄的衣裳,问道:“怎么穿得这么少?”

      雨水冲刷着石灰墙壁,雨滴打在伞面上,一切雨声都汇聚成如同海浪一般翻涌的回响。从李嫂子口中说出的话经过雨水的浸润已然失去了原本的轮廓,模模糊糊地落到人的耳边。周言呼出的灼热气息越发染红了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整个人瘫软在刘玉关怀里。三个人谁都无法听见谁,沉默地站在雨下的门廊里。

      这时候,王嫂子从楼上下来了,她手里还拿着一条毛毯。刘玉关一见王嫂子就背过身去,一副不愿再搭理她的模样。

      “晚上冷,又在下雨,给她披上吧。”王嫂子在刘玉关身后说。

      李嫂子心急地说:“哎呦,小姑娘伢生么事气呢?这是性命相关的事啊。”她从王嫂子手上拿过毛毯披在周言身上,然后扶着她坐上板车,回头对刘玉关喊道:“刘姑娘,赶紧来拉车喽。”

      雨越下越大了,头顶上电闪雷鸣。周言坐在板车上,刘玉关在前面拉板车,李嫂子跟着板车在旁边替周言撑伞。路上的积水几乎漫过她们的脚踝,狂风掀翻了雨伞。雨水灌到板车上,将板车浸透地如一块湿海绵,周言坐在上面摇摇晃晃。刘玉关浑身都湿透了,她的衣服吸水变胀,穿在她身上仿佛千斤重的刑具,让她寸步难行。好几次刘玉关手上打滑脱了车,差点将周言甩到地上去。

      等她们把周言送到医院,刘玉关便让李嫂子先回去了——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照看。刘玉关还托李嫂子帮忙,让她第二天给她们送些换洗的衣裳来,但李嫂子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了。

      周言在医院住了三天就回家了,她们身上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而等回到家,她们才得知李嫂子家那个总是咯咯笑的尖头尖脑的孩子小六死了——李嫂子送周言去医院的那天晚上,她家里没有大人,只剩下三个孩子。小六夜里醒了口渴,她身子极矮小,手脚又短,爬到高处去拿水壶,结果摔死了。

      周言和刘玉关听说这件事,心中过意不去,也不敢去李嫂子家吊唁。过了几天,李嫂子没来,梦桃却来了。她过来时模样是少有的素净,短发别到耳后,穿着软软的小皮鞋,走路静悄悄的,像个女学生似的。

      她一进来就坐到周言床前,问她道:“周姑娘,我都听说了,是肺痨吧。”说着,她叹了口气,“这病冇得治,但好好养着,就能活。”

      “小六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周言说这话时,刘玉关正蹲在地上烧火盆,白色的烟刚从泥盆子里升起来就被刮进屋里的风吹散了。

      周言继续说:“那天是玉关担心我才去找的嫂子帮忙,没顾及那么多,不想会出这种事。我们从医院回来后一直没敢去吊唁,因为实在是心里有愧。”

      梦桃连忙摇摇头道:“莫讲这样的话,你们两个对我们家有恩情。再说了,谁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说着,梦桃停顿了一下,她的神情中透露出无奈与悲凉来,“小六是个可怜孩子,她本来不该出生的。就是出生了,在这个世上也活不下去。可我却狠心地让她活了这么些年,活着也是受苦,或许如今死了才是对她好的。”

      周言冲梦桃使劲摇头,拉起她的手对她说:“梦桃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把你自己受过的伤害、吃过的苦都变成了对那孩子的爱——小六虽然身世可怜,但她活着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而真正可怜的人,是你自己啊。梦桃姐,也多为你自己着想一些吧。”

      梦桃怔忡地看着周言,她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那具由苦难缝补起来的甲胄在一瞬间瓦解了——那些她深埋的痛苦与悲辛,都在她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庭的重任,而不得不与奚落她、盘剥她与侵害她的社会抗争时,渐渐地化为了她心底的伤口。

      梦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低下头,两只手捂住脸,慢慢地哭了起来。她跟其他女人一样,一贯顺从于人生的苦难,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可怜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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