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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们天造地设 ...

  •   十二岁的陈莒觉得自己和孟春尘是绝配。

      她没爹,他腿不好,世间没有比这再对等的关系了,世间没有比对等再好的事了,所以他面对孟春尘时会很开朗。

      陈莒又觉得没了爹挺恐怖的,会让人不大正常。
      你瞧,结冰的湖面上冻住了一只大鹅和一个素色孝衫的小姑娘。素白的袄子和素白的大鹅紧紧抱在一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人一鹅了。
      真可怜,太可怜了,陈莒叹气。

      书童问道:“少爷可要到湖上去?”
      陈莒说:“我自己去。”

      因为走路腿跛,他怕人有意无意的眼光,不爱走路,到哪儿去都是让人背着或者抬着,宁愿被人认为是他大少爷娇气。

      湖面冰滑,腿脚利索的尚且要小心翼翼,跛脚的陈莒摔倒了好几次,但他仍然乐呵呵,发乐的样子让岸上的书童一头雾水。
      陈莒拉着悬垂的柳枝站起来,心说:“你一个书童懂什么!我这一瘸一拐的样子才能让妹妹知道我们是一样的。”
      没了爹没事,我腿瘸。
      对等,冷风都暖。

      走进了陈莒才发现是真冻住了,那呆大鹅脚冻在了水下,孟春尘在暖鹅脚,希冀着暖化冰救大鹅出来。
      陈莒说:“春尘妹妹,我来帮你,请让给我一只鹅脚吧。”
      他收到一个嫌弃的眼神,孟春尘说:“笨蛋,你应该让人找锯子铲子来,敲开冰,把鹅带出去。”
      陈莒赧然,又被她坦诚的嫌弃温暖的心里暖洋洋的。

      他是武安候府的大少爷,腿虽然跛,恶意却是暗戳戳的,他也不出门,自然没谁敢当面锣对面鼓的嫌弃他,甚至眼里多有怜悯。
      一群庸人,也配怜惜他?

      于是此刻他心喜的似个抓耳挠腮的小猴子,扑通摔倒在地上。

      一只手递过来,他以为会很柔软,就似母亲或者妹妹一般,却不料手很粗糙,还有些厚厚的茧子。

      “多谢妹妹。”陈莒借力站起来,喜滋滋要去岸上叫人,却又面露出点疑惑,转头道,“那妹妹怎么没去叫人,却独自坐在这儿暖鹅脚呢?”

      冰面上的蓝絮映得人似个精灵,只有九岁的女娃娃抿紧嘴唇,忍泪一会儿说:“我怕它觉得就自己一个了,没了希望,不想活,我陪着它,你快去!”

      “哦,好好。”陈莒忙应,蹒跚走了两步,又停下,“妹妹,我不是你,我是你的大哥哥陈莒啊,我们见过几次的。”
      “哦,是我失礼了,那大哥哥请快去吧。”

      他听到了她声音里的哽咽,看到她背脊很小的抽动着,秋日问斩,距今也有三个多月了,竟然还是这么伤心。

      没爹好可怕,和腿不好一样可怕,陈莒这样想着,十分感同身受,回去的背影不再乐呵喜悦,一路摔着,很沉重爬到了岸上。
      书童叫了人来,大鹅成功被救,从此后他身边多了个叫他大哥哥的妹妹。

      他有亲妹妹的,名字叫落华,他不太喜欢妹妹的名字,有种落花流水的凋零感,可是母亲说这是她很喜欢的女诗人的诗名,就叫这个。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妹妹比亲妹妹亲。

      妹妹长着双桃花眼,这种眼型往往波光潋滟,神情迷媚,许是年纪尚小,她眼睛能让人一望到底,见山见水,还有信任。
      她竟然信任他,陈莒觉出一种骄傲。

      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聊诗书,等待大地复苏的春日降临。

      只是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好景觉得自己珍贵,总不肯长留。

      渐渐的,敏感的大少爷观察到了一件事,他观察到了旁人看到他和孟春尘在一起时的欲言又止,那欲言又止的背后是深深凿刻的两个大字:不配!

      大少爷终于意识到原来没了爹和瘸了腿不对等的,怎么能不对等,怎么会不对等?!

      一次陈莒和孟春尘走进私学时,陈家旁枝子弟正在玩蹴鞠,见他来,匆忙停下,在他们的注目礼中,他大声吼:“你们错了,你们都错了,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

      众人惶惶看着他,又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畅快?!
      瘸腿的大少爷终于疯了,看他,他终于发疯了。

      颤抖的袖口被人扯住,孟春尘大声道:“本来就是一样的,他们会玩蹴鞠,大哥哥手巧会做皮影,都很厉害!”
      她心柔善,总看人长处的。

      陈莒心里却还是阴沉沉的,云彩不肯走开,天仍然多云。

      他看着腿脚康健的小郎君们,忽然觉得那里有一种单纯的独属于男儿的乐趣勾引着他。

      渐渐的他又发现孟春尘有些可怕的地方,她不受他掌控,甚至不尊重老师。

      先生说:“女儿当三从四德,男儿当出将入相保家卫国,各司其职,一阴一阳才能和谐,天地才能永存。”

      孟春尘道:“先生,人是大类,虽则有男女之别,终究逃不脱人字,何以如此泾渭区分?”

      先生道:“混沌开天,女娲造人,世有清浊,人有男女,天然有此区分,何有此问?”

      孟春尘道:“为何不能反一反,或者谁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为什么要给定一个定式呢?古时有女侠谢道韫文可咏絮,武可持剑携女眷奋勇杀敌,我为何不能?”

      先生抚须笑:“流传的规矩经由验证,自有其道理,不信,你且试试能不能拿得起刀枪。”

      孟春尘道:“我有趁手的兵器,何须刀枪,自让人与我比来就是。”

      先生重文,上一句话不过是想让孟春尘打消念头,兀自甩袖道:“孔孟圣地,不可撒泼,来,继续上课!”

      孟春尘却不理,站起来望向窗口书卷气浓郁的一位小郎君:“王家那位哥哥,你来蹭课,可有会武的仆从一同跟来,可能叫来同我比试一二?”
      王家郎君看热闹不嫌事大,立时叫了随从来。

      门前蹴鞠场上,薄刃对长枪,女娃娃对成年男子,任谁看都毫无胜算。
      但孟春尘父亲是点了武状元的中郎将,她自幼又对标笨蛋堂哥,在功夫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工。

      那随从虽然力重却远不如她灵活,长枪钩扯间刺进树木,孟春尘便凑着这个空档从他背后攀上去,骑在他脖子上,薄刃紧贴着咽喉,冷静道:“你输了。”

      夫子见此一幕,大怒:“不堪入目,有辱斯文。”

      孟春尘跳跃到地上,静然望向夫子:“哪里不堪入目,怎么有辱斯文?我今日之行,也叫先生知道,作为先生合该有教无类,不要将人钉死,因材施教而不要盲目分类。”

      先生拿起戒尺,不知道一个女娃娃怎么如此不服管教,终究忍住打人冲动说:“你能打过他,旁人呢?你叫旁人如何?落华,你能打架吗?”

      陈落华不应,先生看向其余女娃娃,有些摇了摇头。

      那时小孟春尘丧父不久还不曾见有人烧死在大火中,还以为世间有理可讲,据理力争:“大道万千,不一而足,只要有我一个愿往,先生就不能绝了这条道!”

      先生终于气急,骂道:“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小孟春尘气道:“世上夫子千千万,唯古夫子难养也!”

      古先生立时喘不匀气,学生们纷纷上前扶住了他。

      此事后,古先生病了一场,停学半月余,孟春尘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陈莒敏锐发现私学已经不同往日,他不再是最特别的了,竟开始有人同他讨论孟春尘,渐渐的他融进了蹴鞠的小圈子,他们用腿,他用手。

      王家那位儿郎又来了一次,在用作静壁的紫藤下,同孟春尘说:“你内疚什么!你也是个敏锐的性子,怎么在人情世故上如此不通?”
      小孟春尘虚心道:“还请王家哥哥指教。”

      “古先生哪里生病了,他没病,故意装病,就是要害你,这样你懂了吗?”

      小孟春尘不是很懂,静壁后面有两扇田字格小窗,被紫藤花遮住,两边看不真切,有一道很熟悉的声音传过来:“我和她不怎么相熟的,只是她没了爹,看她可怜罢了。”

      ……

      是什么时候信任不在,她对人对事越来越冷淡的呢?

      陈莒找不到那个起点,只是越来越受不了那些似有似无的眼光和那些闷在心口的探问。

      腿有残缺怎么了?他可以做出独一无二的皮影,文鼎楼的戏班子都是买他的皮影呢!

      可是孟春尘一眼不瞧他,太闷了,好闷,闷的他烧了所有皮影,也没看到她眼睛有片刻停留。

      终究,孟春尘终究也变成了这些人中的一个,不,或许更冷。

      “都是因为你!是妹妹将最大的委屈加诸我身,你别想撇开,要不是妹妹,我不会如此!妹妹别想清清白白,谁都清白不了!”陈莒目光灼热,紧紧盯着孟春尘。

      孟春尘觉得烦,铺天盖地的厌恶鼓胀在肺腑中,她呵呵笑,逆光露出几点白牙:“大哥哥,你这意思,你是在为我发疯?”

      山火这事,上辈子孟春尘联系陈莒前后言语,觉出古怪,曾去到采参人住的谷雨村询问过,大概明白了其中关窍,只是人已逝,她没证据。

      陈莒站在黏腻的蛇血中,源自肺腑中的嘶吼陡然撞上这么直楞的一句,竟然让这嘶吼静止,嘶吼处太深切了,这让他知道不是……竟,不是为了别人疯?!

      只是,若然不是,没有爱意做隐瞒,他得直面自己的恶。

      一瞬后他垂下头,语声高昂道:“是,是又怎样?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妹妹逼我的。”

      孟春尘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壳:“喂,少在我面前发疯崩溃,好像我跟你很亲近似的,这很恶心的。”

      有些字眼直接刺痛了陈莒,他身体微微发抖,竟不觉得头顶上乱拍的手掌很侮辱人。

      “我……不,我很好。”他抬起头说,“你当知道,你今日逃不掉,我这腿一个人也爬不了山,有高手随我前来,你打不过。”

      陈落华这时站了出来,挡在孟春尘面前,义正言辞:“哥哥,我虽然是个懒性子,万事图个清闲,此事却不可,除非我死。”

      她转身捡了块石头,抵在喉咙处:“哥哥,你瞧清楚了,母亲只有你我两个孩子,别叫她伤心!”

      倏忽间山中多了两道影子,一个迅速打掉了陈落华手中的石头,另一个持剑守候在陈莒身后,剑尖抵在孟春尘心口,忽而白光一闪,铮响一声,那长剑被销断了一截。

      持剑人并不慌,利器虽利,力道和身手都不行,他持断剑横隔在孟春尘和陈莒之间,低声言道:“大少爷请您退后几步,我能毫发无损抓住她。”

      陈莒眼上仍有泪痕,他曲起食指缓慢擦了擦:“妹妹已是我囊中之物,或迟或晚终究叫妹妹知道妹妹当喜欢我。”

      孟春尘忽然喊道:“阿横,打不过了,你来把他们打趴下。”

      陈落华早就想孟春尘随意进出侯府却从不曾遇险背后肯定偷偷养了高手,却不想飞出来的是位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动作太快,看不清面貌。

      几个回合下来,断剑人渐渐不支,差点跌落悬崖时扣住陈落华的人飞身去救。

      三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人想退出战局,却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那位叫阿横的小姑娘挡住了。

      此时孟春尘惦着剑鞘素净的匕首走进陈莒,陈落华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就要喊出来时,却见那闪着刺眼光芒的匕首只是抵住了她哥哥的下巴。

      脚下蛇血成了血冻,微滑,陈莒后退不稳,跌坐在地,双手抠住地面,才险险没跌落悬崖。
      又是狼狈,一如既往的狼狈。

      匕首在陈莒下巴上滑来滑去,迫使他抬高了下巴,真是卑微,他倒也认的:“总该有这一回的,总要有这一回,但凭妹妹处置便是。”

      大体上,孟春尘不喜欢别人臣服,也不喜欢臣服于别人。
      她呢,不喜欢狗不喜欢猫,勉强不讨厌花和树,只喜欢高山上的雪,不经意的风,伸手不可摘的太阳与月亮。

      她有高远的求知欲,却因为尝试过一个人活着,尝试过没希望活着,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很已知不可怕,所以对现实的事,具体的人毫无兴趣,她希望世间所有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好在现实总能掐灭她这种虚无,在具体的时刻她能情绪激昂,也不爱输。

      陈莒又说:“死在妹妹手中,也算得偿所愿。”

      刀尖在陈莒下巴壳刺出来个血洞,孟春尘眼神空洞:“大哥哥这字里行间还是有种同我很亲近的样子,都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同人亲近。”
      “你这个人真是不漂亮,不可爱不听话又不乖,我虽然不喜欢别人臣服,到底是个人有虚荣心,你竟连我这点虚荣心都满足不了,真是毫无用处。”

      陈落华终于从较远的地方走了回来,很多想法在心中天人交战,最终握住孟春尘手腕,阻止她再去刺痛的睫毛都在颤抖的陈莒。

      “不要说杀人诛心的言语,他的恶自有律法道德评判,而不该是你发泄情绪的由头。我会将此事禀明母亲,绝不轻饶他。”

      孟春尘顶着红肿的额头,一脑袋的碎叶子,一副尘世中打滚的形容,却有说不清的荒凉从她身上飘展出来,好像山河都是枯萎的瘦小的。
      她说:“我为当事者,狗咬我我想咬回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我们天造地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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