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尘万朵》见三之二

23、天地之间有杆秤

　　人为什么存在？人之所以存在的答案？

　　这是什么？这重要吗？！

　　陈落华很茫然，茫然四顾，只觉北国天寒山又高远，山上树叶落尽只余瘦弱的枝条，话语穿行其中，空荡荡又苍白，偏那声音又自然自信。

　　陈氏虽然比不得柳氏、王氏、裴氏一族，底蕴却深，家中藏书颇丰，她多有涉猎，此刻竟不能理解这句话，也不能分辨她是否在胡闹玩笑。

　　“妹妹可知我们现在身在何处？”
　　孟春尘道：“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换个人问问就是，阿姐啰哩啰嗦做什么？”

　　陈落华平平静静道：“从前时你到底有所顾忌，能维持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基本礼仪，如今是发了颠，只单凭好恶行事了。独木难支，你只空想着要有柳世子的排场却不肯屈就，又怎会有人为你摇旗呐喊？不论目的为何，你如此行事，太学不兴。”

　　忽然有一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孟春尘笑说：“所以天道为我指定了阿姐，阿姐懂人情是非，守仁守礼，有你，可兴。”

　　啪嗒！哎哟！
　　陈落华脸上刚消退的红晕骤然回归，压抑住上翘的嘴角：“我可没答应你呢。妹妹不能空谈，要有计划，要落脚于现实。你瞧我们现在身处护国寺，山下是受灾的流民，眼前活生生的人命比人为什么存在要重要，以现实为基才能走得长远，虚空的念想空耗累，恐难以为继。”

　　人遇大事很难干脆利落，很难一锤定音，得把握住人心的犹豫彷徨才有可趁之机，可孟春尘只愿意破冰，不爱进一步努力。
　　努力团结了个柳着年，又要努力勾搭陈落华，不好玩。

　　大火中的红衣恍惚凌空飞舞在山麓之中，孟春尘眨眨眼睛驱逐幻影，轻轻一笑，慢慢道：“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我不深亦不广，阿姐是该担心我聚拢不来贤才，也该担心我随时撂挑子不干。我说了让人帮我自然会威逼利诱，阿姐可愿陪我走一趟再做决定？”

　　她带着陈落华爬上龟山，沿着山顶略陡峭的山路向着凤山前行。
　　陈落华没走过这么多路，昨日夜里和金瓶挤在帐篷中又只小睡了一会儿，吃得也只是一些馒头稀饭，身上没多少力气剩下了，大冷的天，额头上竟冒出细密一层汗珠，咬着牙在凤山各峰中攀行，终于要支撑不住时孟春尘终于停下了。

　　陈落华喘匀气看向前方时，心中却是一惊。
　　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蛇，和铃铛一起被红线串起悬挂在陡峭的山壁上，活串的，蛇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有十几个人脸上戴着狰狞面具在湿滑的血中爬行，跪着爬，爬一步摇一摇腕子上的贝壳手串。
　　叮铃铃的声音散落在山坳中。

　　孟春尘尾行到十几人身后，站在蛇林之下开口道：“天寒地冻的，诸位大哥真是辛苦。”

　　没人应她，只为首站着的那个、脸上戴着呲牙青龙面具的蓝衫道士一挥拂尘，示意她离开。

　　蛇儿未死绝，也会痛，扭曲挣扎，时而伸长时而缩短。
　　有蛇血滴到她眉心，孟春尘也不擦，袖中薄刃出鞘，抬手沿着蛇头平削一道，断蛇终于咽气坠落，蛇身滑溜，山道又陡，一条条坠落到山崖中去。

　　此番举动引起一阵骚动，只是十几个人仍旧跪着，并不言语，因为有傩戏面具遮在脸上也瞧不出情绪，只齐刷刷回头看着孟春尘。

　　“原来诸位修闭口禅呢，”孟春尘毫无情绪说了一句，冲那蓝衫道士勾勾手，“道士大哥，我此时虽然形容狼狈，但你我见过一面的，之前在武安候府中，你可还记得？”

　　武安候府四个字一入耳，蓝衫道士不自觉背脊挺直了几分，扒住山壁侧过头定睛瞧了孟春尘一眼，立时笑道：“记得，自是记得，小姐天人之姿，见之难忘……”

　　话到这里他似是记起什么，手在自己美髯上抚触一番，颇为仙风道骨地说：“无量天尊，居士何事见教？”

　　孟春尘道：“佛祖昨日托梦给老太太，指责她弃佛信道大不忠，竟然还妄图残害人命，这是何等的大罪恶？佛祖老人家要将老太太打入地狱，除非老太太诚心改过。如此特命我来此地和道长说一声，也让你和十三位大哥说一声，不必死人了，人祭这事作废，她老人家还是决定向佛门求助。”

　　闻听此言，蓝衫道士心中滴血，只觉牙齿也被无情的话语催冷了几分，事情都快成了，到手的钱却飞走了。

　　前些日子他被请到武安候府中，那神神叨叨的老太太非要他救她的孙子，许给他重金，他想推辞，却舍不得钱，于是同那老太太说：“古法有言，以十三人献祭神灵，可解一切疾病。”

　　那大孙子有腿疾，医者治不好，许是病急乱投医，老太太和她大孙子竟然同意了。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脱口而出十三这个数字，正为难的时候在凤山脚下遇到了谷雨村去向天官烧香的村民，村中有小儿犯了癔症，他画了道符将那小儿治好了，村民自是对他感激涕零。

　　由是他生出了坏心思，知道凤山脚下的村民多有采参人，临走前特意望向不远处的凤山，麈尾朝臂弯一搭，悠悠然道：“无量天尊，那座山峰可有具体名字？凤山之名不是毫无来由，原是箫韶九成，凤皇来仪，这处山峰却隐现龙气，若是有十三个人转山辅以蟒蛇献祭，来年山中人参势必长势喜人啊。”

　　此言一出，他被村民热情留下了，报名去转山的竟多达三十几人，他挑了或没成家或非独子的十三个人进了凤山。
　　又在转山的路上设置了火药，想着扔把火烧山完成仪式给候府老太太和她那大孙儿看到，然后拿到钱赶紧遁走。

　　十三个人纷纷摘了面具，人高马大的一位皱眉道：“真人，蛇都不全乎了，我等可能开口说话了？人祭？什么人祭，同我等有什么干系？”

　　“没干系，她胡诌呢！”
　　蓝衫道士立刻冲着孟春尘怒斥道："黄口小儿，安敢胡言，吾等转山乞求山灵保佑来年拿大货，哪里会用人来祭祀，我们用的是蛇。"

　　那十三人纷纷应道："是啊，小姐莫不是糊涂了吧，咱们用的是蛇，咱们也不至于为了发财害人命。"

　　孟春尘指了指地上：“蛇虽然冷血，血却也是红色，为什么我脚下的是黑色？”

　　她揪起地上的半截蛇尾巴，在黑血上滚了滚，从袖兜里取出火折子……

　　蓝衫道士立时惊叫道：“善信大善，万万不可！小心小心，不可不可！”
　　他在转山的过程中，将火药洒满了山道，此时若遇明火，他必然被炸得血肉横飞。

　　孟春尘笑：“点燃试试玩嘛……若是不想一起死，那你且老实向这十三位大哥交代清楚，也好恕一恕老太太的罪愆，声音大点，也让我阿姐听听清楚。”
　　“阿姐躲远点，小心我万一手滑。”她将火折子靠近了些许。
　　“慢着，慢慢，我说我说！”

　　恶人也怕不要命的，蓝衫道士一字一句完整交代了。
　　那十三个人一听要拿自己活祭，生了大气，扭送道士要去报官，又冲向孟春尘和远处的陈落华骂道：“你们这些贵人只知道草菅人命，除了柳世子没好人，早晚老天爷会收了你们！”

　　孟春尘道：“骂人便骂，怎么偏偏把那位柳世子摘出来？”

　　村名哼道：“世子和你们不一样，咱们几个村子水渠能疏通全仰仗世子，世子是天人下凡菩萨心肠，你们一个天一个地，一个该供奉，一个该下地狱！”

　　孟春尘道：“他是工部堂官，工事水利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分内？除了这位菩萨世子，其他人哪个不是先管饱自己的口袋？贵人真是个天真大小姐。”

　　又有采参人不屑道：“别说了！啊呸！同她们说话都觉得腌臜！咱们走，侯府咱们惹不起，总不能饶了这个臭道士！”

　　一群人扔了面具骂咧咧往山下走。
　　一直沉默的陈落华此时开了口，冲着他们背影喊道：“观诸君言语并不糊涂，怎么识不破道士的诡计？既然崇敬那位世子，怎生不学学他？利益在前更应约束自己，如此才能不致被人蒙蔽。”
　　无人应她。

　　孟春尘道：“阿姐类比错了，对于柳世子是舍利，对于他们是贪生，他们下一年的生计全在这里，有好货才好活。如今这世道一部堂官舍贪欲救民竟是菩萨了，若是太宗和凌烟阁忠臣皆在那得是什么？”

　　陈落华道：“这就是妹妹的威逼利诱？”
　　孟春尘道：“非也，只是他们正好提到了那位世子，这恰是阿姐心中的疑惑，我回答了。”

　　——乱局之中，柳着年会赢吗？
　　她回答了她这一问。

　　“就因为这点微末名头，他就能成事？妹妹未免真的天真，据我所知柳家内部派系错综复杂，他未必能全然掌握，更何况对外？若然你真信任他，也不会退婚。”

　　孟春尘道：“细微处见真章，不与民挣利者必得天下。”

　　身后却响起一道低沉的：“为什么？”
　　孟春尘回头看到一张略显狰狞的脸，是陈莒。

　　“为什么……妹妹为什么要这样……”他很激动，眼泪滚出眼眶，直勾勾盯着孟春尘，“你能不能别破坏，你怎么忍心……你知道的啊，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

　　他猝然跌坐在山道上，泪汪汪低着头，泣不成声：“我也知道拿人命换我好不对，可是我没办法，先生们和母亲都和我说你身有不足更应该有君子之风才能受人尊敬，他们让我向天生残缺的七叔学习……可是七叔事事顺着七婶，七婶使小性子磋磨他，还不检点，他也不生气，有次我同七叔说‘七婶人不好，对你也不好，你怎么老是忍让’，七叔说‘我这残躯已经十分委屈她，别的事上自然要让着她，这才公平’，那时我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不高兴却不敢对你生气。”

　　“公平？哈哈哈哈，我陈莒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要委屈自己给别人公平的吗？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