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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薤露如寄(三) ...

  •   浓稠无际的黑雾在法阵中流动,带起浑浊的风。云稚的发丝被轻轻拂动,他面对着自己的脸,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
      他以为他会想起谢云,可是没有。他想起的是血腥味的空气,尸山上嗡嗡乱飞的苍蝇,人在垂死时凄厉的惨叫和杀戮时病态的快意。

      云稚漫无边际地想——-
      所以,我才是那个恶灵么?

      他还想——
      那么,那个谢云拼死也要护住的小剑灵在哪里?

      又想——
      我还活着,谢云当年的牺牲到底算什么?

      他想不通,他头痛。眼前是血红的雾,耳畔是尖锐的轰鸣,云稚甚至觉得谢云也好、谢宴川也罢,都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他什么也看不透,也什么都抓不住。

      他沉耽在狡猾的幻阵,看不到云苍身上缭绕的黑气正源源不断的向他涌来。那些黑气凝成鬼手,撕扯得却不仅仅是他的神魂,而是……他的根骨和金丹!

      云稚毫无知觉,他眼底猩红,心头的暴戾浪花儿般一层叠着一层。他怀疑一切,只能确定一件事——
      他想杀人。
      他想听到云搀刺入人体时美妙的声音。

      他阖上危险的眸子,缓缓拔出云搀,感受着云搀传来熟悉的兴奋,倏地睁眼,目光如剑般锐利,身形爆冲,向云苍刺去!

      “有意思。”云苍不闪不躲,唇角带笑,“竟还有几分神智。”
      云苍兀自喃喃间,云搀已携雷霆万钧之势呼啸而来!

      可在云搀刺入云苍的身体后,云苍却倏忽化成一团黑雾四散开来!
      黑雾在云稚身后不远处凝聚,云苍站在云稚身后,看着他,笑意温和。

      云稚被剑势带得一个趔趄,匆忙转身,身后的云苍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小童。那小童跪在鲜血淋漓的云搀剑旁,满脸是泪。他抬起头,瞪着云稚,杏仁般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盛着极致的恨意,抽噎着质问云稚道:“你为什么要杀死谢云?”

      云稚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问得茫然。
      是啊,为什么。
      他怎么会,他怎么舍得。

      “你明明那么喜欢他!你陪在他身边那么多年……陪他长大。身上那么凶恶的煞气,你一丝一毫都不舍得染给他!”小童哭得声嘶力竭,“你明明那么喜欢他!”
      云稚无措。他的心跟着小云搀的哭声一起揪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的声音在抖:“你说,谢云,死了?……被我杀了?”
      小云搀伸出莲藕般白嫩的手臂,指着云搀剑,嘶哑地道:“你拿着我们,捅穿了谢云的心。”

      云稚迟钝地点了点头,他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还算冷静地问:“为什么?”
      小云搀道:“你都忘了么?当初仙门叛乱,谢云被众仙家围攻,他不用你,赤手空拳地跟他们打,你在罗酆山凝成人形,带着我去杀人,谢云受了伤,一时没压住你,你就杀了好多修士!你每次夺走我对云搀的控制,都是为了保护谢云,可是你从来不说!你造了那么多杀孽,他除了封印你,还能怎么办?——他的心有那么大,装的何止是云搀,还有一整个天下!”

      云稚又点了点头,喃喃道:“我晓得……我该死。是我该死。”

      “没事的,云稚。”
      小云搀突然起身。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长成了和云稚一般大的青年。云搀看着云稚,面无表情地道:“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云稚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记忆混乱,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一把剑,一会儿站在天宫的月桂树下守着卧树小憩的谢云,怕他睡熟了掉下来,一会儿又听见谢宴川在屋里咳嗽得厉害,药在厨房煎着还没好,让他心焦。

      云稚头痛欲裂。
      黑雾凝成的鬼手肆无忌惮的扯着他的金丹和根骨,云搀发出尖锐的鸣音,云稚什么都听不见。他的神智愈发模糊,陷在巨大的漩涡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轻柔的小调。
      哼着小调的人似乎病着,气力微弱,哼一小段就要歇口气,嗓音也沙哑。

      云稚觉得这小调十分耳熟,他在诱人的混沌中努力回忆——
      他想起了天宫。

      他受天地灵气滋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结成人形。结形的时候,谢云刚好溜到凡间偷偷买酒喝,人回来,冷清清的神君府邸就多了个眼珠子溜圆的奶娃娃。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的月隐神君吓得把酒全洒了。

      谢云这辈子没碰过女人,莫名其妙的当了爹。好在这个剑灵崽子只是躯壳太小,心智却很成熟,不用喂奶,也不用换尿布,十分省心。
      就是总做噩梦,睡不好。
      半夜吓醒了,却又记不得自己梦到了什么。

      小崽子天天晚上做噩梦,时间长了,就很排斥睡觉。谢云这个野爹也是心大,小崽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眼眶子底下两团乌,他愣是看不见。直到有一天重尧问:“据说剑灵的长势都很喜人,你家这个小家伙日日受天地灵气的滋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儿个头都不长?”
      谢云这才发现,小崽子晚上闷闷的团着小被子窝在床头不睡觉,一窝就是一宿。

      当晚,小崽子照例抿着肉嘟嘟的小嘴唇,团成一团窝在床头。谢云进了卧房。他很少睡觉,即便打盹,也是懒洋洋地躺在月桂树的树枝上,突然躺在床上,心里还有点不真实感,好像自己还在人间。他把小崽子搂进怀里,道:“睡罢。”
      小崽子窝在谢云怀里,觉得很安心,可他还是害怕做噩梦,每次醒来都是浑身的冷汗,心跳快得像鼓擂,很不舒服。小崽子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不肯睡,谢云轻叹口气,拍着小崽子的小后背,嘴里哼起调子。

      轻轻的,柔柔的,像一团云。

      谢云哼的小调,本是女子哼的,温温软软,是远行客不愿醒来的温柔乡。谢云哼起来少了温软,却因刻意压低的嗓音,而多了几分缱绻的温柔。

      小崽子人小鬼大,什么都懂,兀自琢磨着:真好听呀。这是凡间女子会哼的小调,她……也许就是谢云的心上人罢。
      困意渐渐涌来,小崽子朦胧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却记不起来了。

      云稚的眼角滑下泪珠。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小调,他听过的。
      就在那个山洞里。

      濒死的玄衣青年躺在百鬼葬仙阵的中央,目光眷恋,看向山洞的方向。那里有一把漂亮的剑,里面住着一只傻乎乎的剑灵,拼了命的要挣脱天道的束缚。
      谢云实在没力气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不爱睡觉,家里穷,吃不饱饭,娘怕他睡不够,长不高,晚上就搂着他,嘴里哼着温温软软的小调,他陷在娘的怀抱里,像被一团柔软的云包裹着,觉得安心。

      他吃力地哼了起来,嗓音残破得不成样子。
      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谢云还是看着云搀。惨白的唇翕张着,无声地吐出一句:“别怕。”

      天雷轰然而下。

      云搀剑灵逆天而行,在百鬼葬仙阵成的最后一刻,吞噬了一部分恶灵的力量,终成灵体云搀。
      云搀,是剑灵,亦是恶灵。

      天道再容不得云搀了。
      那道道天雷,是渡谢云成神的雷,也是要云搀剑灵和云搀剑一道灰飞烟灭的雷。

      谢云醒来时,云搀已经被天雷劈得神智全失,人形不再。谢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他与云搀心意相通,察觉到云搀有难,便本能地把云搀剑护在怀中。

      “此剑乃苍生之祸,尔交出云搀,即刻飞升天界。享无尽尊荣,得不老长生。”
      天道如是说。

      谢云寻思这人谁,神神叨叨的干嘛呢,丝毫没犹豫,脊骨挺拔,一字一句地铮然道:“不携云搀,不入天界。”

      耳边的小调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断掉,却又像是被一股力量支撑着,十分顽强,总是在即将断掉之后再度响起。它也许是千年之前冥冥之中的指引……是天神的恩赐。云稚的神智渐渐清明,眼前浓雾散去,他被一个单薄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

      云稚颤抖着抬起手,拥住了他的背。

      太瘦了,像张单薄的纸。
      身体也太弱了,哼着小调,气若游丝的,还带着喘。
      可就是这样的他……

      “是你。”
      云稚箍紧手臂,埋下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放声大哭。
      “谢云……”

      原来……
      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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